铜铭片静静躺在石栏上,月光斜照,那暗红粉末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像一粒不肯安息的尘。云倾凰的手从夜宸渊掌心松开,指尖不再嵌入对方皮肉,却比方才更稳。
夜宸渊的目光落在云倾凰脸上,未语。
“你给我的警告,我听进去了。”云倾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清楚自己已深陷局中,也明白退无可退。但我绝不愿做谁的棋子,哪怕是你。”
夜宸渊眉梢微动,未接话。
“你要我用令符调动影卫,听你号令。”云倾凰转过身,正面对着夜宸渊,目光不避不让,“可如此一来,我依旧是依附者、受庇之人。今日你能护我一次,明日呢?若你有别的盘算,我又当如何?”
夜宸渊终于开口:“你以为这世道,真能一人独行?”
“我不是要独行。”云倾凰摇头,“我要的是对等。你要我与你共谋,那就不是主仆,不是上下,而是合作。我出筹码,你给资源。彼此知情,各自决断。”
夜宸渊盯着云倾凰,似在衡量这话背后的分量。
云倾凰从袖中取出一枚薄纸封好的油布包,递到石栏之上,与铜铭片并列。“这是盐道账本残页,记录了太子私设银路、勾结盐商的三十七笔暗账。其中一笔,直通户部左侍郎府库,另两笔经由宫中采办太监流转至东宫内库。它足以让太子在朝会上失势,也能让你在夺嫡之争中占得先机。”
夜宸渊目光扫过那油布包,未伸手。
“你要什么?”他问。
“我要一份东西。”云倾凰语气沉定,“三年前破锋营战报的原始副本——未经删改、未被焚毁的那一份。不是节选,不是摘要,是完整的军情呈报,包括阵亡名单、突围路线、敌军部署,以及……最后那道围剿令的签发记录。”
空气一滞。
夜宸渊眸色渐深。
“那份战报,”他缓缓道,“一旦流出,便是抄家灭族之罪。它不在寻常档房,也不在兵部密库,而藏于宁王府地窖第三重铁匣之中,唯有我亲自开启。”
“我知道。”云倾凰点头,“所以我才找你。你不给我,我便无法查清真相;你若给我,我也不会白白收下。这份账本残页,足够抵价。”
夜宸渊沉默片刻,忽然低笑一声。
“你很聪明。”他说,“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手里的东西值多少。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我给了你战报,你查出的东西,可能不只是许家的罪,而是牵连整个中枢的黑幕?到那时,你还能全身而退吗?”
“我不求退。”云倾凰答得干脆,“我只求知。真相是什么样,我就让它什么样地摆在世人面前。至于后果——那是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担。”
夜宸渊凝视云倾凰良久,终是抬手,将那枚象牙令符重新取回,指尖在双蛇缠刃纹上轻轻一划,随即从中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折叠后置于石栏。
“这是战报副本的提取凭证。”他说,“三日后子时,宁王府西角门会有人接应。持此信物,可入地窖,取卷宗。但只能看,不能带出,也不能抄录。若你敢违令,宁王府的影卫会当场格杀。”
云倾凰伸手取过纸片,未看,直接收入袖中。
“我只要看一眼。”她说,“足够了。”
夜宸渊盯着云倾凰,忽然道:“你变了。”
“是。”云倾凰坦然承认,“从前我以为,复仇就是杀人偿命,血债血偿。可现在我明白,真正的复仇,是让那些踩着尸骨上位的人,亲手被真相压垮。我要他们跪在破锋营将士的牌位前,一句一句念出当年的谎言。”
夜宸渊嘴角微动,似想说什么,终究未出口。
“还有一件事。”云倾凰看向夜宸渊,“你说陈远山的尸体没找到。那他若活着,会不会来找我?”
“他会。”夜宸渊答得极轻,“如果他还记得‘破锋’二字。”
“那我就等。”云倾凰声音平静,“我不急。这一局,本就是长局。你有你的谋划,我有我的路。我们暂时同行,但不隶属,不效忠,也不许一方擅自替另一方做决定。”
夜宸渊看着云倾凰,眼中情绪难辨。
“所以,这就是你的表态?”他问。
“是。”云倾凰迎上他的视线,“我不甘为棋。若要联手,便平起平坐。你可以警告我,可以提醒我,但不能替我走下一步。我的刀,只听我一人号令。”
夜宸渊缓缓收回目光,望向远处宫阙。灯火重重,层层叠叠,如同蛰伏的兽眼。
“你知道最危险的是什么吗?”他忽然道。
“什么?”
“不是敌人。”他声音低沉,“是你开始相信,自己真的能掌控一切。可在这京城,没有人能真正掌控命运。我们都在风浪里,只是有些人,懂得借势而行。”
“那我也学。”云倾凰淡淡道,“我不怕风浪,只怕被人蒙着眼推上船,却不知驶向何方。”
夜宸渊终于转头看向云倾凰,眼神复杂。
片刻后,他抬手,将那枚象牙令符轻轻推到云倾凰面前。
“拿着。”他说,“不是给你调影卫的,是给你保命的。三十六处暗点,任你联络。若遇险,亮此符,有人会出手。但仅此一次,之后,你依旧得靠自己。”
云倾凰没有立刻去拿。
“为什么?”她问,“你明明可以拒绝,或者设更多条件。可你还是给了。”
夜宸渊垂眸,袖中手指微微蜷缩。
“因为三年前。”他声音极低,“有个将军,在雁门关外孤军死守七日,只为等一道不该来的援令。她到最后都没等到,却仍下令全军冲锋,把敌军主力拖死在关前。那一战,破锋营折损八成,可北境防线没塌。”
云倾凰呼吸微顿。
“那时候。”夜宸渊抬眼,“我就在离雁门三十里的烽火台上,看着那面旗倒下。我知道,世上有一种人,不是为了权,不是为了利,而是为了该做的事,哪怕粉身碎骨也往前冲。你和她,很像。”
云倾凰未语,只觉胸口似被什么撞了一下。
她终于伸手,接过令符,放入袖中,与那张提取凭证并列。
“谢谢。”她说,“但我还是要强调——我不是你的下属,也不是你的棋子。我只是,暂时与你同路。”
夜宸渊点头。
“随你。”他说,“只要你记住,风一起,棋盘上的每一颗子,都会动。”
云倾凰望向京城深处,目光沉静。
远处禁军已收队完毕,猎台四周只剩零星火把。风彻底停了,松针悬在半空,仿佛时间也被冻结。
她忽而抬起手,指尖抚过腰间短剑的鞘身。裂痕仍在,血迹已干。但她知道,下一剑出鞘时,不会再是为了自保。
而是为了,斩断棋线。
夜宸渊站在云倾凰身侧,未再言语。
两人并立于猎台边缘,身影被月光拉长,投在冰冷石阶上,像两柄尚未出鞘的利刃。
云倾凰忽然开口:“三日后子时,我会去取战报。”
夜宸渊嗯了一声。
“若我发现你骗我。”云倾凰声音很轻,“我会第一个砍向你。”
夜宸渊侧目看向云倾凰,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我等着。”他说。
云倾凰不再多言,转身欲走。
就在此刻,她脚步一顿。
袖中毒囊的触感突然变得清晰——那是她今晨悄悄缝入内衬的保命之物,内藏西域快毒“断魂散”。她从未告诉任何人它的存在。
而现在,那位置,似乎被人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