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的右耳还在流血,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滑进衣领,黏腻得像某种活物在爬。他靠在螺旋楼梯拐角的水泥柱上,左手残掌压住太阳穴,试图把左眼里那层越来越厚的红雾按回去。视野边缘开始出现断续的黑斑,像是信号不良的旧电影胶片。
陈小满伏在他肩头,呼吸浅而急促,耳朵不停地摸动,像是体内芯片又开始了新一轮挠扰。她刚才说梦见妈妈了——可现在,她一句话也不说了。
他从内袋掏出微型发报机,拧开旋钮,指腹在接口处来回擦拭。没反应。电量耗尽。他把它塞回口袋,动作顿了一下,转而摸出怀表。
金属外壳冰凉。他掀开表盖时,手指微微一抖。
夹着照片的那一侧,原本该是夜莺涂着正红色口红的脸,此刻却空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刻在金属内壁上的小字——一行行名字,排列整齐,深浅不一,显然是用极细的刀尖反复雕琢而成。有些笔画边缘有修补痕迹,像是后来补刻的。
军统组织名单。
他的呼吸停了一瞬。
这不是新刻的。这些字迹已经氧化发暗,至少存在了几个月。可他记得清清楚楚,最后一次打开这枚怀表,还是三个月前在画材店后巷接头时,那时里面只有照片,没有一个字。
除非……是夜莺动的手脚。
他闭了闭眼,试图回想她最后一次见他的样子。雨夜,舞厅后门,她撑着黑伞,旗袍领口别着翡翠蝴蝶胸针,说话时嘴角翘起,可眼神空得像被挖走过什么。她说:“哥哥,你该信我一次。”然后把伞塞进他手里,转身走进雾里。
记忆到这里突然塌陷。雨水模糊了视线,画面跳转到七岁那年——母亲攥着他手腕,把他往衣柜深处推。门外有皮靴声,有人在砸门。她胸口挂着半块翡翠蝴蝶佩,另一块塞进他手里,说:“记住这张脸。”
而现在,怀表内侧照片的边缘,竟残留着半枚蝴蝶纹路,和母亲当年佩戴的一模一样。
他猛地抬头,看向昏睡中的陈小满。
她的脸苍白如纸,睫毛轻颤,眉峰弧度、鼻梁高度、唇形微张的角度……一点点与照片中的人重合。不是像,是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他忽然想起她在美术课上交的素描作业——画的是自己母亲。可那张脸,根本不像她父亲书房里挂的遗像。
“不可能……”他低声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铁皮。
就在这时,陈小满睁开了眼。
她的眼神清明,却不像是在看他。她一把推开他,踉跄着冲向楼梯尽头的机械室。铁门半塌,齿轮组在头顶缓缓转动,锈迹斑斑的钟摆来回摆动,发出沉闷的“咔、咔”声,像在计时。
“别过去!”沈墨追上去,左眼红雾翻涌,眼前景象忽远忽近。
她站在摆锤下方,仰头望着那些咬合的齿轮,举起怀表,声音平静得诡异:“沈老师,血滴进齿轮就会停。”
他说不出话。这句话不是她说的。语气、节奏、尾音微微上扬的方式——和夜莺临死前在镜子上写摩斯密码时一模一样。
他扑上前去夺表,她反手一甩,力道大得不像一个病弱少女。他肩膀撞上墙壁,残掌擦过粗糙的水泥面,火辣辣地疼。
远处传来光束扫过的声响。一道强光刺破破碎的窗棂,掠过地面,停在门口。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手电筒。日军已经包围了钟楼。
他死死攥住画笔尾端的铜环,金属棱角深深嵌入掌心,痛感让他勉强维持清醒。他低头看着怀表盖内侧那些名字,指尖划过第一个姓氏,又猛地缩回。
这些名字里,有他认识的,也有从未听说的。但最下角那一行小字,让他脊背发凉——**丙寅年四月十二,沪西联络点启用**。
4.12。
又是这个日期。陈小满第一次传递SOS的日子,也是她母亲难产去世的日子。可现在,它出现在夜莺留下的名单末尾,像一道埋了很久的引信。
他抬头看陈小满,她仍举着怀表,手臂稳定得不像病人。钟摆的影子打在她脸上,明暗交替。
“你是谁?”他问。
她缓缓转头,嘴角轻轻翘起,像是笑,又像是抽搐。“你说呢,哥哥?”
他说不出话。
她往前一步,脚尖离运转的齿轮只剩二十厘米。只要再进一步,整个钟摆系统就会因异物卡住而停摆——而她的身体,也可能被绞进去。
“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收集颜料管吗?”她忽然开口,声音变了,稚嫩得像个小女孩,“因为妈妈说,每种颜色都能留住一个人的记忆。红色是勇气,蓝色是冷静,绿色是希望……可那天,她流了好多血,红得发黑,最后什么也没留住。”
沈墨的心脏狠狠一缩。
这是陈小满说过的话。但在军统训练档案里,这句话最早出现在三年前一份审讯记录中——审讯对象,是刚完成清除任务的夜莺。
他盯着她脖子上的芯片接口,红光微弱闪烁,频率竟和钟摆的摆动同步。
“你不是陈小满。”他声音低哑。
她没回答,只是将怀表举得更高,表盖开着,内侧名单暴露在昏暗光线下。远处的手电光越来越近,脚步声踏在楼下铁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她忽然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喃喃道:“我也不想骗你。可如果我不演下去,爸爸就不会让我靠近实验室,李云山也不会相信我真是他女儿的同学。”
沈墨瞳孔骤缩。
“你说什么?”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得可怕:“沈老师,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