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像一匹被撕碎的缟素,在窄巷的青砖地上洇开湿漉漉的痕迹。陈志远的影像从那片朦胧里浮出来时,巷口的路灯恰好闪烁了一下,橘黄色的光粒落在他半透明的肩头,碎成星点般的像素块。他穿着四十年前那件藏青色的科研服,衣摆处有一道洗得发白的折痕——那是当年他总爱把钢笔别在口袋里压出来的形状。
“原来如此。”他的声音带着数据流特有的细微杂音,像是老式磁带卡壳时的颤栗。当这句话落地时,林默才发现,这个由无数数据块拼凑起来的影子,第一次露出了属于“人”的痛苦表情。他的眉骨处的光影开始扭曲,像是被揉皱的纸,“他们把我的意识拆成了两百万零七百三十一块。”他抬起手,透明的手指穿过自己的脸颊,那里正有细小的光粒不断剥落,“每一块都灌进了不同的实验设备,有的在恒温培养箱里待了三年,有的被塞进了报废的机器人躯壳,在仓库的角落里蒙尘。”
林默往前走了两步,鞋底碾过地上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雾气沾在他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我父亲找了你整整四十年。”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眼前这个随时会消散的影子,“他把远建科技的一半利润都投入到了寻人系统里,办公室的抽屉里全是你的照片,从大学毕业时的黑白照,到你们一起研发神经芯片时的合影。他说,他欠你的。”
“欠?”陈志远笑了起来,数据流的杂音里掺进了一丝尖锐的颤音。他的影像突然剧烈地波动起来,科研服的轮廓开始模糊,露出背后重叠的记忆碎片——老旧的单元楼、病床上父母苍白的脸、电视里播报远建科技上市的新闻。“我看着我妈每天抱着我的枕头坐在门口,直到最后连我的名字都喊不出来。”他的“手”攥成了拳,指节处的像素块不断崩落,“我看着我爸在医院的走廊里抽烟,烟灰积了满手,最后一头栽倒在缴费窗口前。那时候,你父亲正在纳斯达克敲钟,接受全世界的祝贺。”
巷子里的风突然冷了下来,卷着雾气往林默的脖子里钻。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会在深夜里坐在书房里,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发呆,照片上两个年轻男人勾着肩,笑容灿烂。那时候他不懂父亲眼里的愧疚,直到今天才明白,那笑容背后藏着怎样沉重的秘密。
就在这时,苏雨晴的声音突然从通讯器里炸了出来,带着明显的喘息声:“林默!我找到他的弱点了!”她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混杂着键盘敲击的急促声响,“陈志远的数据体能量稳定性极差,完全依赖远建科技老楼地下三层的备用服务器供电!只要切断那里的高压电缆,他的意识就会暂时进入休眠状态!”
林默还没来得及回应,巷口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李诚的身影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握着一个巴掌大的黑色遥控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平日里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有些凌乱,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切断电源?”他冷笑一声,遥控器在指间转了个圈,“你们是不是忘了,远建科技的神经芯片已经植入了全城三百二十二万人的大脑里?”
他按下遥控器上的红色按钮,屏幕上立刻跳出一串闪烁的红色数字,“这是记忆共振场的引爆器。”李诚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只要我再按一下这个键,全城的神经芯片都会在三十秒内过载爆炸。到时候,整个城市都会变成一座装满碎脑浆的坟墓。”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挡在陈志远的影像前,却发现自己的手直接穿了过去。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雾气里踉跄着走出来——是林建国。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羊毛衫,领口沾着些许污渍,平日里挺直的背脊此刻佝偻着,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
“爸!”林默冲过去扶住他,手指却穿过了父亲的胳膊。他这才发现,林建国的身体也变得半透明起来,像是快要融化的冰雕,“你怎么会在这里?意识迷宫需要神经接驳器才能进入,你明明……”
“我把接驳器缝在了衬衫的夹层里。”林建国虚弱地笑了笑,咳嗽了两声,透明的胸腔里透出微弱的光,“老陈,对不起。”他抬起头,看向陈志远的影像,眼底的愧疚像潮水般涌出来,“当年我不该在你被带走的时候保持沉默,不该用你的研究成果创办公司,更不该……”他的声音哽咽了,“更不该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么多。”
李诚突然冲了过来,一脚踹在林建国的胸口。林建国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碍事的老东西!”李诚骂道,举起遥控器就要按下按钮。林默眼疾手快,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两人扭打在一起。遥控器从李诚的手里飞出去,落在青砖地上,滑到了陈志远的影像脚边。
陈志远看着地上的遥控器,又看了看靠墙喘息的林建国,影像开始剧烈地闪烁。他的眼前不断闪过各种记忆碎片——小时候母亲给他织毛衣的场景、大学时和林建国在实验室里彻夜攻关的画面、父母临终前期盼的眼神、林建国在办公室里对着他的照片流泪的模样……这些碎片像锋利的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破碎的意识。
“老陈。”林建国挣扎着爬起来,透明的手指指向自己的太阳穴,“我的神经接驳器里储存着你完整的意识数据。”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身体开始变得更加透明,像是要融入雾气里,“四十年前,我偷偷备份了一份,一直藏在身边。只要你关掉记忆共振场,我就把它还给你。”
陈志远的影像停住了闪烁。他看着林建国,又看了看巷口那些因为共振场而开始扭曲的光影——那是城市里无数人的意识在痛苦地挣扎。四十年的仇恨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但此刻,林建国眼底的愧疚和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却让他开始犹豫。
雾气渐渐散去,露出巷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桠。月光透过枝桠,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陈志远的影像慢慢蹲下身,伸出透明的手,想要去捡地上的遥控器。就在这时,李诚突然挣脱了林默的束缚,扑了过来,大喊道:“你不能这么做!远建科技是我的!”
林默见状,立刻冲上去抱住李诚的腿,将他绊倒在地。陈志远抓住机会,捡起了遥控器。他看着遥控器上的红色按钮,又看了看林建国,影像里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四十年的仇恨与痛苦,此刻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罢了。”他说,声音里的数据流杂音渐渐消失,变得清晰而平静,“我已经累了。”他按下了遥控器上的关闭按钮,屏幕上的红色数字立刻消失,变成了绿色的“已关闭”字样。与此同时,他的影像开始变得更加透明,像是要消散在空气里。
林建国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慢慢走到陈志远面前,伸出手,将一个小小的芯片递到他面前:“这就是你的完整意识数据。拿着它,你可以重新拥有属于自己的身体。”
陈志远接过芯片,影像里的眼睛微微湿润。他看着林建国,又看了看林默,轻声说道:“对不起,这么多年,让你们受苦了。”说完,他的影像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粒,消散在空气里。
雾气彻底散去,月光洒在巷子里,照亮了地上的落叶和那枚小小的芯片。林默扶着林建国,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百感交集。他知道,这场持续了四十年的恩怨,终于在今天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