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说一个字,干瘪的胸膛就剧烈起伏一下,“俺们……俺们只要条路啊……”
“就想要条……能走人的路……”
她枯槁的手绝望地伸向村外那条被泥浆和碎石吞没的路基方向,仿佛要把那个虚无的念想从这片苦难的泥泞里硬生生拽出来。
她干裂泛白的唇剧烈抖着,浑浊老眼中压抑多年的苦水终于决堤而下:“我那儿……我儿子!”
“在城里给人盖房,做苦工……”
她用力喘息,像脱水的鱼,“三年了……整整三年没回村了!”
“不是不想家……实在,实在是因为这条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到令全场窒息的控诉,“活生生不是人走的路啊!”
“连毛驴都不稀罕踩!坑坑洼洼,又烂又滑!”
“我老啦……想进城去看一眼我的亲孙子……”
“想抱抱那软软乎乎的肉团子啊……”
“可这路……它堵得死死的,堵着俺的腿……堵着俺的心呐!”
“我就是爬……”
“也爬不到城里头去啦……”她剧烈咳嗽起来,身子佝偻得更低,像一团揉皱的废纸。
旁边立刻有媳妇含着泪上来给她捶背顺气。
几个老年妇人搂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她们积压了太久的苦痛、思念和对儿孙的牵肠挂肚。
在这个冰冷的雨天被彻底引爆,撕心裂肺。
滚烫的热流猛然冲上江昭宁的眼眶,视野顷刻变得模糊一片,水雾弥漫。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强行压抑住那股酸涩,却无法抑制因愤怒和愧疚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那老妪嘶哑的声音如同一条荆棘鞭子,狠命抽打着他胸腔内的每一处角落。
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力量从心底的废墟上轰然拔起!
他猛地挺直了脊背,像一把撕裂阴云的标枪!
所有的犹豫与权衡在这血淋淋的苦难面前灰飞烟灭!
他深深吸进一口饱含寒意和泥土腥气的空气,胸腔扩张到极限!
这一口气息仿佛凝聚了身后所有山川大地的沉默、眼前所有村民撕裂的呼号、以及心底焚尽一切的怒火!
他面向雨中静寂无声的人群。
江昭宁的声音在湿冷的空气里骤然爆裂开来,穿透密集的雨幕,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与不容置疑的坚决。
在这片被遗忘、但永不沉默的土地上炸响:“乡亲们!”
“我江昭宁今天站在这里,对着青石村的山,对着青石村的地,对着青石村的老少爷们儿们发誓!”
他右臂如钢铁般猛地向上挥出,手掌张开、紧握,骨节捏得铮然作响,指向前方那片绝望中燃起一丝火光的村民:“我向大家保证!青石村的路——一定会修!”
这几个字如同千钧重。
江昭宁的誓言如同沉重的夯石,一字一顿砸在湿透的泥地上,激起一圈无形的涟漪,短暂地压过了哗哗的雨声。
村民们脸上的悲戚尚未完全褪去,却已被那斩钉截铁的承诺点燃,浑浊的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王诚汉身后悄然挤出。
那是个看上去约莫三十岁出头的女子,身量苗条,穿着一件洗得泛白但干净的碎花棉布衬衣,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小臂结实有力,一看就是常干农活的。
雨水打湿了她额前几缕乌黑的碎发。
更衬得一张脸清秀耐看,只是眉宇间凝着与村里其他人相似的沉重与愁绪。
使得那份“俊”带着一股风吹雨打的坚韧。
她双手捧着一个用细软布片小心包裹的苹果,有些局促地走到江昭宁面前。
“江书记……”
她的声音不算大,却很清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倔强,双手将苹果托得更高了些,“您……尝一下这个。”
江昭宁的视线从那充满期盼的人群移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和她手中的苹果上。
雨水顺着苹果鲜艳的红晕流淌下来,更显饱满光洁。
他带着一丝询问看向王诚汉。
王诚汉立刻介绍道:“书记,这是村委委员张翠华。”
他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与有荣焉的光泽,却又很快被苦涩覆盖,“这是俺们青石村的宝贝——后山沟里结的晚熟苹果。”
“您别看它个小点,皮看着厚实,那可是实打实的甜啊!”
“用专家的话说……”他想了一下那个拗口的词,“类比红富士,汗多肉甜!”
“糖分高的吓人,咬一口,汁水能顺着腮帮子流。”
张翠华用力点头,补充道:“是啊,江书记,我们山沟里土好、水好。”
“就这点苹果树是祖宗留下来的金山,年年都丰产得很!”
江昭宁心中微动,接过那枚沉甸甸、湿漉漉的苹果。
入手冰凉,但那股自然的清香却顽强地钻入鼻腔,与周遭的湿冷泥泞形成鲜明对比。
他将苹果举到嘴边,用力咬了一大口。
瞬间,一股清甜浓郁的汁液在齿间爆开,带着山间特有的纯净气息,猛烈地冲击着味蕾。
确实甜啊!
那甜味饱满醇厚,没有丝毫工业的修饰,纯粹得像是阳光和雨露凝结的琥珀。
然而,这极致的甜美还未散去,一股更深的寒意却在江昭宁的心底炸开——这么好吃的东西,本该是致富的希望!
“这么好的苹果!市场难得一见啊!”江昭宁的目光再次扫过在场所有眼巴巴望着他的村民,语气陡然沉了下去,“为什么会烂在山沟里?!”
王诚汉和张翠华的眼神同时暗淡下去,那刚刚燃起的骄傲被瞬间扑灭,只剩下无法言说的痛。
“都是因为这该死的路!”张翠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
她指向那条被泥浆覆盖、几乎看不出本来面貌的通向外界的唯一土路,那表情不像是指路,而是指控一把戳人心窝的钝刀,“路太窄了!坑太多了!”
“全是石头棱子!坡又陡得吓死人!”
“两年前,一个大车司机想着我们苹果好,冒险进来收。”
“结果在一个急弯处……”她闭上眼,似乎不忍回忆,声音颤抖得厉害,“车翻下去了……连人带货……全没了……”
“就那么一下子的事!”
“隔了三个月,又有一个不信邪的小贩,开的小皮卡,也在半道上打了滑……也……也……”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用力吸了口气,仿佛要把那可怕的画面吸进肚子里烂掉。
王诚汉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嘶哑地接上话,每一个字都像掺着碎玻璃渣:“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一辆车肯开进青石村了!”
“给再高的价,说破大天去,也没人敢来!”
“来了就是送命啊!”
他痛苦地垂下头,像是在对脚下这片泥泞的土地忏悔:“江书记……您看到的只是一只苹果……”
“您尝的只是一口甜……”
“您想象不到……山沟深处,那些挂满枝头的果子,那么红,那么香……”
“就那么一天天,一夜夜……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枝头上发蔫,变软,烂出黑水……”
“掉在地上砸成一滩……”
“苍蝇嗡嗡地围着飞……风一吹,整个后山沟都是一股甜腻发臭的味道!”
王诚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烈的哭腔,“那是活生生的烂啊!”
“那是拿小刀子一刀一刀剜我们的心头肉啊!”
“那是暴殄天物啊!”
“暴殄天物”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江昭宁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