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陷入动乱的襄阳不同。
此时汉水北岸的樊城,井然有序。
这是必然的。
因其城里里外外,足足架设了十重角围。
每一重鹿角都有甲士把守。
那些从南边渡河而来的襄阳军吏、士民,根本不许进城。
只许绕城而过,去往更北边的郡县。
若有冒犯,当场射杀。
如此森严的军令之下,却让此城俨然成了人潮人海之中,屹立不倒的一根砥柱。
砥柱之中,便是一面“徐”字大旗。
假节右将军,逯乡侯,徐晃徐公明。(注)
这位须发半白的曹魏大将,此时并未如大部分人猜测的那样,忙于收拾家当,准备焚城拔营。
相反,他很有耐心地巡视各处营地,检查鹿角是否有缺损,士兵是否在偷懒
如此一遍又一遍。
直到有侍卫来报,说宜城县长的使者求见。
这才终于稍作停步,却也并未趁机转回主帐歇脚。
反而就地找了块平整的大石,蹲坐下来。
不久,使者来到。
徐晃不等对方开口,直接发声:
“降敌,夷三族。死节,封妻荫子。”
“此话我已在信中说了三遍,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使者一时面色尴尬。
徐晃又道:
“我统军极严,不得片刻闲暇,以至于军中老卒皆传唱‘不得饷,属徐晃’。”
“你莫要让我徒有虚名。”
言罢,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以示此言在打趣,让对方别太紧张。
然而使者压根笑不出来。
踌躇片刻,终于还是扛不住徐晃那无形的压力,颤抖开声:
“将军军令如山,仆等岂敢违逆。”
“但宜城长作为一县长吏,身负一县数千户身家性命,还望向将军讨一个说法。”
徐晃眸光一动,竟闭目不语。
但使者既已开口,便不再含糊:
“为人臣,自该死节。”
“然则城中数千户士民又如何?都要死节吗?”
“若不死节,来年王师南旋,二三子是归正还是不归正?”
“若不能及时归正,是不是又要‘围而后降者不赦’?”
“若归正,是否因为曾经从贼,恰如前年被罪人侯音裹挟的宛城一样,人不分男女老幼,皆被诛戮?”
使者越说越激动。
念及宛城二字,脖梗已红。
显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但可惜。
此番冒死发问,并未换来徐晃任何表态。
其人闭目噤声如故。
使者一时气沮。
他今日之所以敢冒大不韪来见徐晃。
并非真的不怕死。
而是念及当年曹操破邺城那一战,徐晃曾劝谏曹操以宽厚待人,不要杀戮过甚。
却不知那时的徐晃,与今日的徐晃。
到底还是不是同一个徐晃?
思忖间,未等使者再行试探,忽有斥候匆匆来报。
“南敌趁乱偷占襄阳。”
“城头已立关羽将旗!”
徐晃猛然睁眼。
……
当阳县寺,关羽将旗迎风招展。
关羽安坐于主座上。
左右两边,是聒噪不停的州吏。
虽然听得心浮气躁,但终究还是忍耐了下来。
没办法。
此战虽是三路齐发,但从一开始就明确以沮漳河那一路为主攻。
而这一路除了刘备留下的吴班、陈式二将外。
更有州别驾潘濬负责伐谋、伐交。
尽管关羽素来与此人不睦。
但不得不承认。
自刘备来了一趟江陵后,潘濬到底振作发奋了许多。
其人不出手则已。
一出手,便是一次出色的攻心之战。
无须征发大军,就以四两拨千斤的手法轻取两座小城。
这种实打实的功绩,总归有益于大局,不能抹黑的。
所以关羽只能自己在心里头郁闷了。
可偏偏此时,有个不长眼的州吏忽然扬声:
“今夏潘公忙于谋夺二城,以至于错过君侯的寿宴。”
“此番以雷霆之势速取二城,正好为君侯祝寿!”
其余州吏纷纷随声附和。
关羽含笑一一以对,却并未作声。
然而那人得寸进尺,又道:
“然则潘公此二城终究偏狭,却不如宜城在北面之重。”
“不知关荡寇此刻是否已经攻下宜城?”
“若如此,那今日真是双喜临门啊!”
众州吏再度纷纷附和。
而关羽笑容已僵。
其实他怎会对宜城没有想法?
只是早前收到长子报信,得知徐晃斥候已经南下,战机已失,便不再作无妄之想。
眼前这群人根本就是故意讥讽,以泄昔年旧怨!
罢了,为了大王安心养病,乃公且忍耐尔等匹夫……
就在此时,有军吏匆匆递来急信。
关羽正好听得心烦,便立即展信来读。
下方众人本以为是寻常军报。
却不料一直沉稳如岳的关羽,脸色片刻数变。
有人忍不住问道:“君侯,可是宜城又有变故?”
却见关羽徐徐压下信简,失神嘀咕了一声“夺城”。
众人顿时一惊:“关荡寇果真要强夺宜城?”
关羽闻言这才回过神,目光隐含戏谑:
“不是宜城,是襄阳。”
众吏顿时惊得炸了锅。
这个说襄阳雄城,非尽起大军不能下。
那个说郡县疲惫,哪能再有征发,实非王道。
直到关羽猛然拍案喝道:
“谁说去攻襄阳了?”
“是去守襄阳!”
众人这才有所收敛,但更加不解了。
尚未攻城,何谈守城?
却见关羽一边出示手书,一边噙笑轻飘飘道:
“小儿辈为祝寿,已破襄阳。”
……
麋威囫囵吞枣地咽下一碗浇了鱼汤的稻饭
过了最初的兴奋期之后。
徐晃这个名字带来压力越来越沉重。
须知此战,他本来就是个跑运输的。
偏师中的偏师。
谁能想到军情如火,又时不我待。
他一个运输大队长突然就变成了前线大将?
还要直面曹仁徐晃?
但来都来了,除了固守待援也别无他法。
只恨兵少。
为了抢占这次战机,他连夜北上,身边只带了三曲兵。
即便加上向宠的前部,此时不过两千出头。
对于襄阳这种大城来说,未免有点捉襟见肘。
而更要命的是,他还不能将兵力全都布置在城防上。
因为刚刚经历动乱的城池,本身就是一个随时可能点燃的火药桶。
需要分出士兵稳住城中秩序。
这不是光靠一面关二爷的旗帜,再喊上几句口号就能彻底稳固的。
除非关二爷亲自到场坐镇。
那估计真的能瞬间提振人心。
但这不是关二爷原本只计划到当阳督军吗?
那算算来回传递消息的时间,未来两天别想指望。
指望关羽从天而降还不如指望宜城的关平来增援靠谱。
当然了,麋威也不至于死脑筋。
虽然他没有掌握什么神降二爷之类的离谱法术。
但找个体格高壮的士兵,换上将军甲胄端坐在城中高处,关羽的大旗再往那一竖……这种小花招还是早有安排的。
能骗一个是一个吧。
不过就在这日午后。
杨仪匆匆登上城楼,说有一个自称关将军故人的乡三老求见。
此老据说是周边十里八乡颇有名望的乡贤。
麋威自动理解为某种高端策略游戏里的民意代表,哪敢怠慢,立即接见。
乡三老满头白发,但身体还算硬朗。
一见面便开门见山:“关将军果然来了襄阳?”
麋威指着不远处那个背对众生的演员,脸不红心不跳道:
“大敌当前,将军忙于庙算。若有怠慢之处,还望老丈谅宥!”
……
注:这里采用《徐晃传》的说法,徐晃为右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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