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嘉郡。”张嶷道。
“汉嘉本为蜀郡属国,有一条旧道通往越嶲,又平又直。”
“沿此道南行至越巂,西转可通发羌诸部,继续南则可达域外的身毒等国。”
“不论是为了获取牛马还是域外奇珍,都大有裨益!”
张嶷兴奋说道。
“只可惜那条旧道被汉嘉南部的旄牛夷所挡,已经断绝了上百年。”
“如今蜀中去往越嶲,必须绕行僰道、泸水。这条新道不但路途远,而且艰险,难以为商旅所用……实在可惜!”
麋威闻言点头,道:
“看来伯歧是打算从旄牛夷下手,以图重开旧道?”
“正是!”张嶷振声道。
“实际上此道虽然难为朝廷所用,但高定与旄牛夷有勾结,反而可以借道北上。”
“两三年前,高定就曾借道旄牛,北上劫掠严道县。”
“彼时当地守臣不能抵御,全靠兴业将军李正方(李严)率领犍为郡兵驰援,方得解困。”
听到这,麋威彻底恍然,道:
“如此说来,不管出任越嶲还是汉嘉,本质上都是为了解决高定之患。”
“区别是,一为直捣其根须,一为剪除其枝叶。”
“师善明见!”张嶷赞叹一声,又有些忐忑。
“但这终究是我一家之言。”
“而且我听闻汉嘉那位黄太守平素暴而无恩,只怕未必愿意配合我的计策……”
“听闻师善有‘留侯’之能,不知能否为我参详一二?”
你怕不是听一个叫关兴的二愣子吹牛说的?
麋威心中暗暗腹诽一下二舅子,便笑道:
“我看伯歧早有定计,只是初次上阵,难免有些瞻前顾后之态,所以需要找人勉励一二罢了,却无须我这外行人置喙的。”
张嶷闻言讪然一笑。
麋威正色道:
“我虽不擅长南中夷事,却对于相人有几分自信。”
“那日在雒城驿舍初见伯歧时,我便断定足下他日必为一方大将,名震州郡。”
“若伯歧不自信,那何妨相信一下我这‘留侯’的眼光?”
张嶷微微一怔,再度失笑:
“有师善此言,我就踏实多了!”
又道:“今宵良辰,师善还是莫要让新妇久候!”
“这便告辞!”
麋威挽留道:“春寒料峭,不去暖室多吃几杯酒?”
张嶷摇头,道:“听闻南中山中湿寒,正要早些适应。”
“师善若视我为友,就再赠一杯壮行酒,如何?”
麋威自无不可,让仆人加紧温酒。
同时心中拼命回忆前世的送行诗词,看看能不能现抄一首。
哪知诗未成,酒已温。
张嶷一饮而尽,抹嘴道:
“今夜借君一杯酒,足壮胆气。”
“南中山高水长,来日道左相逢,若未能克捷,但请师善这位好友替我的墓碑作铭!”
“铭上只须一句:汉吏张嶷为王事而死!”
言罢,起身长拜及地,然后潇洒转身。
麋威望着对方独行于寒夜中的身影。
又听着不远处满座公卿的喧嚣。
一时间竟说不清到底哪边才是真英雄,真俊杰。
却终于打消了东施效颦的心思。
只觉得此刻无诗胜有诗。
……
夜深,麋威回转新房,发现关令惠正抱着个晒干的匏瓜,昏昏欲睡。
听到脚步声才一个激灵醒来,将匏瓜分开两瓢,然后倒酒,行合卺之礼。
但麋威喝了一晚上,舌头早已发麻,尝不出咸淡。
反而看着屋内明灭的烛火,有些出神。
关令惠:“良人有心事?”
麋威点点头,对今后的枕边人没有隐瞒:
“自江陵之战后,人人都称赞我年少有才,为一时之杰。”
“但今夜见识了一位真正的英杰,我只感觉自己徒有其名而已。”
又将刚刚与张嶷的经历简单道来。
关令惠听罢,噗嗤一笑。
麋威:“你笑什么?”
关令惠:“人人都说良人谦退有德,有古君子之风,妾过去也这样认为。”
“今夜方知原来不是。”
“哦,那是什么?”麋威来了兴致。
关令惠:“良人非是故作谦退,而是律己极严,凡事只盯着自身短处。又待人极宽,总看到别人长处。”
“于是以己之短度人之长,便总是自愧不如,处处谦让了。”
“是这样么……”麋威解下头冠,挠了挠头。
忽而瞥见新妇长裙下那道修长曼妙的曲线。
心中一动:“你刚刚说我短?”
“……啊?”关令惠没听懂。
但下一刻,麋威已经抓起她的手,问道:
“细君读书吗?”
关令惠身体一僵,支吾应声:
“大,大兄说良人,有,公卿之器,妾不可不,不识字,故近来有读《尔雅》、《仓颉》。”
麋威追问:“还有吗?”
“仲,仲兄说良人,乃,当世留侯,妾不可不懂军略,故请人抄录《六韬》,却未及品读。”
麋威再问:“还有吗?”
“还有……”
关令惠终于注意到某人不怀好意的目光,挑眉道:“良人可要荐书?”
麋威一把将新妇拥入怀中,促狭道:
“却不知细君是否读过一篇奇文,曰《季姬击鸡记》?”
……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此间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总之数日后,麋威迎来了履新后第一个朔日朝会。
朔,便是每月的初一。
汉制,群臣要在这天朝见天子,或举行祭典,或聆听政令。
这日天色未亮,麋威就在妻子的侍奉下穿戴好衣履印绶。
又特意戴上缁布武冠,佩上剑、圭、珏、縌等等饰品。
然后与父亲、叔叔一道赶去王宫。
夜漏未尽七刻,东方未白,钟声已鸣。
公卿群臣纷纷入朝。
其中麋竺、麋威这些资格上殿的中高级官员,脱掉鞋履,解下佩剑,然后趋步入殿拜见刘备。
麋芳这种低级州吏就只能在殿外候着了。
如果考究一些,其实还有祭祀告祖、分赐酒食等等繁琐的流程。
不过当日毕竟不是岁首大朝会,眼下也只有一个草台班子,自然不用太严格。
所以纯仪式性质的部分很快就过去。
接下来是正题。
当然,这个正题不代表要好几百人同场辩论什么军国大事,然后期间还有各种蝇营狗苟的戏码。
实际上,不管是岁首大朝会还是每月朔日朝。
从来都不是用来商议政事的。
而是将商议的结果公布下去。
决策政事,处理庶务,那是禁中的“内朝”来负责。
,包括从内朝分离出去的尚书台。
外朝公卿想要插手,还得另加一个“录(领)尚书事”的头衔才行。
平时想跟皇帝讨论问题,只能写表文上奏,一对一谈。
或者皇帝将表文下发台阁进行公议,台阁再将意见返还皇帝拍板。
而在刘备这边,负责这个中间环节的。
当然是军师将军诸葛亮,以及以刘巴为代表的尚书台。
不过麋威很快发现,今天不但诸葛亮缺席,就连马超也没来。
或许另有要事?
未及多想,太傅许靖已经出列奏事。
“臣太傅许靖,安汉将军麋竺、军师将军诸葛亮、太常赖恭、光禄勋黄柱、少府王谋……奉车都尉麋威……稽首上言!”
听到自己的名号,麋威精神一振。
要公开劝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