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既下,麋威的中军差遣立即从“行监军”转为“行左领军”。
然后不带步兵,只点一千五轻骑。
麾下的关兴、马岱、马忠、王平各领一部。
当中还包括詹思服的两队蛮骑和新近补充的羌骑。
全员只带五日口粮,轻装上阵。
值得一提的是。
华夏古代军事术语中的“轻骑”.
跟后世西方的重甲骑兵和轻甲骑兵不是一回事。
这里的“轻骑”跟轻行、重行类似。
都是一种对行军状态的描述。
也即,骑兵不带辎重,以较为轻松的状态行军。
这么做的目的。
是为了充分发挥骑兵的机动优势,快速抵达预定战场,执行战术目标。
恰如眼下麋威即将北渡渭水,绕后去烧张既的粮屯。
时近隆冬,渭水上下游多有封冻,骑兵往来无阻。
刘备特意带领左右近臣来到河边,目送麋威踏冰渡河。
但见对岸山沟深纵,台塬危耸,恰如一头头噬人的猛兽。
心中竟莫名对手下这批子侄辈的年轻小将有些担忧。
他很清楚,这路偏师即便奔袭成功,后续随着自己大军西去,失去后援,必将会成为一支深陷敌围的孤军。
而大军是不可能停下来等待、接应他们的。
否则麋威这次孤军深入就没有意义了。
能不能从山塬之间活下来,走回家。
三分看人谋,七分看天意。
眼前有些年轻的脸孔,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
刘备自忖征战半生,慈不掌兵,本不该多愁善感。
大概……自己是真的老了。
思忖间,数骑突然南返。
为首者赫然是麋威。
刘备心中一紧,主动迎上前道:
“可是前方有何不妥?”
“前方并无不妥。”麋威勒马,喷吐白气。
“是臣走得匆忙,差点忘了一件要事。”
“臣有一个不成熟的计策,或能助陛下迅速分定河西诸郡县!”
刘备直接忽略了“不成熟”三字,亮目道:“说来!”
麋威道:
“陛下兵围苏则之后,可先让马骠骑以其先考的名义,联络凉州故吏旧友,诱降彼辈。”
马超之父马腾曾为曹操所表的征西将军,开府辟员。
后来割据雍凉,麾下多有本地士人,关系盘根错节。
马超能名重雍凉。
除了他自身的能力外。
也跟其父留下的人脉不无关系。
刘备左右闻得麋威此言,都下意识看向从行而来的孟达。
后者顿时面红耳赤。
他先前正是用同样的方法去劝降冀县,只不过失败了。
麋威见状,直白道:
“臣此计确实受到孟子度的启发,但不仅如此。”
“诱降故吏只是第一步,成则成,不成也无妨。”
“接下来是第二步。”
“若有人忠于曹魏,拒不肯降,那陛下便派出第二批使者。”
“这批使者,却是以陛下的名义发出,可跟忠于曹魏之人说,陛下有意交还于禁于文则,以换取河西战马。苟能得马,即奉还大将并退兵。请彼辈遣使东去,替两边说道一二。”
“用于文则换河西战马?”中军督冯习虎目瞪圆。
竟真在考虑这个操作的可行性。
而被麋威拿来作筏的孟达,此时终于忍耐不住,嗤声道:
“且不说于文则已经降服陛下,与你我同朝为官,难以取信于曹魏。”
“便是曹魏君臣皆昏庸,又何至于不知凉州之重,乃是十个于禁都换不回来的?”
然而麋威并不理会他。
继续道:
“于文则,北方上将也。彼辈即便不相信,但既然忠于曹氏,于公于私,都应去传信。”
“而陛下何妨示之以诚,允许其使者东去,哪怕使者阳奉阴违,趁机去求援也无妨。”
刘备听到这里,隐约猜到了一点麋威的想法,追问:
“卿之计还有第三步吧?”
“正是!”麋威道。
“第三步,等使者离开后,陛下可让于文则亲自去拜访各城,自陈寄人篱下之苦闷,又如何归心似箭。”
“若谁能替他促成此事,将来归曹后必捐家以酬谢,并尽力举荐恩人家子弟。家财由各人平分。”
“若于文则拉不下脸做此事,其旧部浩周早已心折于陛下,必肯代劳。”
“有了上一步的前例,这次各郡县更不会拒绝遣使东去。”
刘备听到此处,忍不住挥鞭叫绝。
孟达则已经目瞪口呆。
然而麋威并未说完:
“接下来才是此计关键所在。”
“这第二批使者,绝不能放任离开,而应赶尽杀绝,然后将尸首交还其所在地,说是路上被贼人截杀的。让彼辈另遣使者。”
“然后陛下再以保护沿途使者为名,分兵卡住各处要道,不许各城互相有交流。”
说到这里,麋威终于图穷匕见:
“到那时,各城之间陷入互相猜疑,认为有人阴图独占利益,截杀别家的使者。”
“而信任一旦动摇,又失去交流的通道,便难以相互信任。”
“那时陛下再发兵攻城,便无须顾虑各城彼此支援,互为犄角了!”
话音一落,除了刘备连连称善,众人都鸦雀无声。
看向麋威的目光隐隐带着点敬畏。
众人虽然没听过“囚徒困境”。
但麋威这环环相扣的设计,说得明明白白。
分明是一步一步诱使各城失去信任,继而让成体系的防御变成一盘散沙,以便分而击之。
这一手操弄人心的本事,可谓入木三分。
如何不令人又敬又畏?
同行来的马岱悄声对关兴道:
“难怪你总说大兄是当世留侯。”
关兴扶腰轻笑,一脸与有荣焉。
全场之中,唯有孟达脸色最难堪。
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质疑:
“此计尚有破绽!”
“曹魏君臣只要不昏聩,这第一批使者折返,多半要带着守土守节的王命回凉州,并加以威逼利诱。”
“那时陛下是截杀这批使者,还是不截杀呢?”
“截杀,彼辈当知陛下、于禁的许诺皆是虚言,不利攻心!”
“不杀,彼辈得到王命,更会坚定抵抗的决心,亦不利!”
麋威反问道:
“敢问孟议郎,这使者从河西去往关中甚至洛阳,路途几何?耗时几何?明年开春前能折返吗?”
孟达闻言浑身蓦地一震。
原本羞愤的神色渐渐消失。
取而代之。
是各种恍然大悟,后知后觉。
为什么自己先前诱降陇右渭水之畔的大城会失败?
为什么麋威在看到自己失败后,反而敢将类似的计划用于河西?
甚至。
更早些时候。
自己尚在上庸作威作福那段日子。
麋威为什么能将自己戏弄于鼓掌之间?
之后又费尽心思让申氏兄弟开山修路?
所有一切。
归根结底。
就是那么几个词。
时间。
路程。
传递。
或者说,信息传递的效率。
同样是从关中传出来的情报。
陇右因为有渭、汧二水勾连关中。
沿河的大城,可以短时间内获悉第一手情报。
而金城、陇西隔山阻水,速度就要慢上一大截。
至于金城以西的河右之地,情报落后半年到一年,丝毫不奇怪。
别说金城了。
即便陇右这里,那些散居于山川之间的氐人部落。
不也因为无法及时弄清天下形势。
一度自己吓自己?
所以同样是虚言恫吓,同样是威逼利诱。
在有些地方它就是不好使。
比如说渭水边上的冀县。
但在有些地方反而有奇效。
比如渭水远远无法触及的河西。
又比如。
自己当年在上庸可以骗骗目不识丁的山民。
但对上申耽这位正牌太守,就只能威逼而无法欺骗。
至于麋威这个州部上计吏,自己更是只能任他摆布。
这就是及时掌握情报,和不及时掌握情报的区别!
想明白这一点,孟达再看向麋威,便只剩下了敬畏。
比其他人更加敬畏。
因为他真的曾栽倒在麋威手里!
或许,自己若想将来能得起复。
应该跟诸葛孔明和潘承明一样。
交好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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