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楚面色又是一僵。
他反应过来了,麋威在试探自己。
心思暗转,道:
“细柳地处京兆,我一个前汉兴太守怎会知晓?”
“若早知道,便是犯忌讳也要将夏侯子林的恶行白于朝廷!”
麋威旋即轻笑道:
“足下莫忧,待我劫了不义之财,此事自然会大白于天下。”
“那时我等自肥之,而贵主也识破了朝中奸佞,可谓各得其所……岂不美哉?”
美个屁啊!
游楚气得脸色愠红。
却终究不敢发作,深吸几口气,拱手道:
“楚窃为足下计,不应贪图这身外之财,而自绝南归之路!”
麋威挑眉:
“哦,却不知路在何方?”
游楚:
“足下在山中南窥月余,当知散关和斜谷皆非归路所在。”
“然关中通蜀的道路,并非只有两条。”
“据我所知,长安以南尚有两条狭道,不利大军通行,却正适合足下这小股人马南遁。”
“可若足下伙同贼寇劫了细柳,则官兵必然往长安郊外云集。”
“那时足下还想走那两条狭道,便难了。”
闻得此言,麋威心头立即冒出傥骆道和子午道两个名字。
特别是后者,他去年入蜀途中,还曾在另一边的出口遥遥窥望。
确实是一条险狭难行的道路。
便道:
“即便走那两条道,不也需要你这位二千石帮忙掩护行迹?”
游楚昂然道:
“此亦属我的‘雉’。”
麋威摸了摸刚刚长了点胡子的下巴。
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
片刻才摇头道:
“然则我已经答应了郑甘,不可失信于人。”
游楚又急:
“一群反复无常的小人,足下何必报之以德?”
麋威:
“正因是小人,近则不逊,远之则怨。就怕他恼羞成怒,对我不利!”
游楚一时竟不能答。
倒是麋威突然一拍身前鞍桥,亮目道:
“有了!”
“我手中有杨阜的印信,说不定能凭此诈开小槐里的城门!”
“干脆提议郑甘劫掠小槐里,将长安魏军西引,然后从容自狭道南归!”
又连连对游楚道谢,说多亏对方提醒,不然自己还想不到这么一个绝妙的主意。
游楚听到杨阜印信就已经失色。
听到最后,脸色彻底难绷,仓惶道:
“小槐里在扶风,与冯翊间还隔着长安,那郑甘流寇而已,岂会冒险远道而来?”
麋威摆手道:
“无妨,我会跟他说,我已经得到魏镇北支援的两千精兵,足可壮郑甘的胆气!”
游楚跺脚:
“可足下并未联络上魏延!”
麋威:
“那更无妨了,横竖郑甘又不清楚这些细节!”
“他只能看到张郃仍屯兵在郿,前锋南至五丈原。”
“照常理推断,魏镇北大军必然还在与其对峙。那遣两千兵北上配合我骚扰敌后,不是很合理吗?”
“况且,若能通过劫掠小槐里,调出张郃的守军,说不定还能给魏镇北创造突袭郿城的战机呢!”
“此事绝无可能!”游楚斩钉截铁道。
“张飞魏延早在月初就已经拔营南撤了!”
话音一落。
自麋威以下,各将纷纷侧目,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游楚自知失言,却已覆水难收。
只能垂头暗自嗟叹。
不过,麋威并没继续揪着这个话题不放。
话音一转,忽请教道:
“若由足下来替我乎卢,当如何?”
游楚破罐子破摔道:
“郑甘能打听到这种密辛,想必在长安有细作。”
“让他设法联络夏侯子林,以暴露细柳仓秘密为威胁,逼迫他割让些财货,见好就收。”
“如此,足下也不算失约于郑甘了。”
麋威:
“这之后,我便继续指望你能放我这百余人一条生路?”
游楚:
“我只有此一‘雉’。”
麋威又摸了摸下巴,道:
“也好。”
游楚反而吃惊:“当真?”
他刚刚真的是破罐子破摔的。
麋威扬鞭南指:
“需要我指着渭水发誓?或者汧水?杜水?泾水?或者足下另有所好?”
游楚嘴角抽了抽,决定不再搭理对方。
麋威这才回身对众将士道:
“自辞别陛下,转战陇山左右,至今已历半载。”
“麋威才德不俱,唯得二三子冒死相随,方能斩将夺旗。”
“今南归的契机已经显露,我只有一言。”
“愿与诸君同归!”
此言一出,众骑皆振甲高呼“同归”二字。
声势之壮,与其说是流窜的残兵。
不如说是即将发动决战的精锐。
游楚看得彻底迷惘,也彻底不知所措。
……
数日后。
随着最后一批联络郑甘的信使归来。
麋威终于正式下令返程。
而游楚浑浑噩噩了数日,什么都没打听到。
甚至不知道麋威是不是真有按自己建议,让郑甘去威胁夏侯楙。
但此时全都顾不上了。
一日后,一行人下山回到平地,到达郿县地界。
游楚对麋威道:
“郿县为郿公(曹范)封国,陛下诏令诸皇子不可擅自离开封地,亦不许参与地方军事。”
“故左将军(张郃)并未直接屯兵于郿城,而是转去东边的郿坞。”
麋威:“可是昔年董卓修建的郿坞?”
游楚:“正是!那里虽然已经残破,但临近成国渠,稍加修葺,便是一处上佳的兵营和粮屯。”
“足下若想渡河,不管是走北原还是郿坞,都会被官兵察觉。”
“倒是这郿国治城,为诸将军所避忌,附近并无正卒兵营,反而有机可乘。”
说罢,游楚急不可耐取出早就写好的一封手书,请麋威立即乔装入城。
然而麋威却淡然道:
“不急,再等一等。”
游楚怎能不急:
“我已经等了足下一月有余,想必足下能用的手段都已用尽。”
“既然呼不出卢,何不干脆一些,认输了事?”
麋威:
“你怎知我没有卢?”
游楚:
“卢何在?”
麋威轻甩马鞭转了一圈:
“让卢再转一会儿。”
游楚到底是聪明人,顿时警觉:
“郑甘可有遣使去见夏侯子林?”
麋威点头。
游楚:“然后呢?”
麋威:“使者没回来,应是被夏侯楙杀了。”
游楚闻言,竟有点淡淡的失望。
却也顾不得多想:
“既如此,足下更应该速速南行,免得那郑甘小人怨恨于你,作出不利之事!”
麋威闻言又甩了一转马鞭,反问:
“你可知郑甘等人,真正渴求的是什么?”
游楚:“什么?”
麋威:“果腹之物。”
“我与他联络了数次。”
“尽管其人满嘴谎言,但每一次,无一例外都提及粮谷二字。”
“你可知为何?”
游楚低头抿嘴不语。
麋威又问:
“那你可知他去年为何要造反?”
“后来为何又肯投降?”
“今年为何降而复叛?”
“这些你都不肯回答,那要不你来说说,昔年黄巾之乱,到底因何而起啊?”
听到麋威连珠炮般的质问,游楚的头越垂越低。
直到“黄巾”二字,却终于忍耐不住:
“我朝陛下是仁君圣主,满朝诸公不乏贤良,何至于跟那昏聩的灵帝相提并论!”
麋威咧嘴道:
“确实不至于。可为什么郑甘还是要两次背叛你们那位仁君圣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