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赵云又指着上邽以北的山塬道:
“若最终攻城不利,便继续锁城吧。”
“如此,说不定能给麋师善南归创造机会。”
张翼想起前不久有斥候探听到麋威出没于渭北陇塬的消息,一时间也无话可说。
且说,这次王师平取河右,诸将战功,蜀中上下早就有了公论。。
论招抚,马超第一。
论战功,黄权第一。
论谋划,麋威第一。
据某位大嘴巴的孟姓议郎透露,天子私下称此番鲸吞凉州,皆麋师善所谋也。
后闻悉郭淮虚报的麋威死讯,天子惊怒交加,竟摔凉州图籍于地,直骂凉州何地,竟要损朕一宰相!
此事传回蜀中,麋威一时名动朝野。
以至于都中小儿传唱:千碑万颂觅封侯,不若一怒摔凉州。
显然是拿李严当初刻碑等等邀宠行径作为对比。
背后说不定还有那几位朝堂公卿在推波助澜。
以此塑造天子“亲贤臣远小人”的明君形象。
但无可否认。
经此一事,麋威在很多人心目中,已经不仅仅是个有才华的年轻人。
而是一个足以托付大事的国士。
为救国士而战,即便不成功,但能彰显天子爱惜人才的姿态,也未尝不划算。
不过。
就在张翼开始盘算怎么在满足宣传效果的同时,尽量减少伤亡之际。
山下忽有斥候来报,说麋威一行自临渭西出,已经到达段谷。
赵云张翼闻言一喜,立即下山去迎接。
不多时,双方会面。
麋威简单交代一番来历,便道:
“听闻将军明日要攻打上邽?”
赵云见麋威顺利归来,强攻之心已经不似先前坚决。
便笑道:“摔凉州有何妙计?”
麋威一愣。
摔凉州?
这都啥跟啥……说的是我吗?
但军情紧急,无暇多想。
很快抛之脑后,直接道:
“将军欲定陇右,不应与郭淮交兵于坚城之下。”
“宜北渡渭,速取诸县。”
“若兵力有余,则遣一将北上街亭,断陇道,使关中粮、员不得大举西出。”
“若兵力不足,则于渭水上多架设浮桥,为渭北士民打开南附通道。”
“一旦如此,则郭淮的坚城高垒,不攻自破!”
麋威一口气说完,但见赵云若有所思,而张翼却颇有疑虑。
便对后者道:
“张府君可是担心若不先攻取上邽,郭淮或会出城断绝大军归路?”
“此一虑也。”张翼坦然颔首。
“另外,郭淮在渭北修筑甬道,烽燧相连,南北三层甬道之间,厚度竟有十里……恐不易速破!”
麋威斩钉截铁:“当无此虑!”
“郭淮早已粮尽援绝,无力调动大军。”
“那三层甬道,与其说是提防我军北上,不如说是提防渭北汉民、氐人南投的!”
“毕竟人都跑光了,谁给他种地?他又去哪里征员?”
“他死守这城还有什么意义?”
见张翼恍然,麋威又转回赵云道:
“早前将军在南,只见郭淮虚势,不知北民多欲南投。”
“而我在北,虽知民心,却不见郭淮虚势,未做多想。”
“如今想来,郭淮内无粮,外无援,早已虚弱不堪,不过是故作坚壁之态,能拖一日是一日罢了。”
“故此,将军攻坚城,虽胜亦只是小胜。”
“唯有尽得其民,断其根基,方为完胜!”
……
上邽处要冲之地,素来为关中屏障。
郭淮自来陇右之后,对邸阁加以扩建,积谷防危。
但只有郭淮和少数粮官知晓。
新建的粮仓,十有九空。
这日,他例行来巡视邸阁。
查阅实际上瞎写的账本。
闲来无聊,他暗自起了一卦。
结果得到了个乾下巽上的小蓄卦。
所谓“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乃是个求保守的卦象。
此刻蜀贼肆虐于河西,王师顿兵于关中,自己困守陇右,不正该静观时变?
心道此卦倒是灵验。
正欲再细细推算爻变,忽有军吏来报。
说敌军又射信入城劝降。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这是连续第五日城外送来劝降信。
郭淮懒得再看,直接问:
“蜀贼这次打算许我什么官?关中都督还是雍凉刺史?”
军吏道:
“说封使君为谯侯。”
“谯……”
啪!
郭淮摔下竹简,勃然作色。
众所周知,谯是曹魏天子祖籍所在,如今更成了魏国五都之一,
郭淮身为魏臣,怎能容忍这种悖逆不道的言论?
甭管是不是真生气,此时面上都必须作出生气的模样。
而左右皆心腹之人,当然立即反应过来,连声指斥蜀贼狂妄可耻,欲陷郭使君于不义云云。
总之一番必要的表演过后。
郭淮抬头看天,但见一团墨色自西天染开,将雨未雨,顿时想起刚刚所得卦象。
暗吐一口浊气,道:
“替我回信,说谯侯太重,我承受不起,换一个吧。”
左右虽不疑他真要投敌。
但这毕竟是一种服软示弱的姿态,疑虑道:
“使君前度大兴土木,示敌以强,今忽而改弱,不怕让赵云窥破我军虚实?”
郭淮叹道:
“赵云,刘备麾下宿将也。便是一时被我迷惑,久之必有所得。”
“只能虚虚实实,使其不得要领,说不定能熬过这一夏。”
闻得此言,左右虽是恍然,却不免因为这种消极的策略,有所气馁。
郭淮情知士气快跌落低谷,只能先跟心腹们交底道:
“不瞒二三子,自张使君身故之后,我便对此战心存两可之策。”
“若能等到关中援助,则转守为攻,击敌薄弱的祁山大营,此外上策。”
“若今年无援,那便效仿先帝昔年亲入汉中拔营之勇,尽量迁移陇右之民入关,坚壁清野,不使其为蜀贼所用……此为下策。”
“归根结底,陇右,陇南,河西等地,本就寡民乏食。”
“三年前蜀贼虽得汉中而不得其民,至今也未曾彻底恢复。”
“所以,即便上策行不通,但使下策成功,仍能为朝廷争取三四年时间。”
“待朝廷理顺上下,兵精粮足,将来未必不能夺回陇右、汉中!”
作为汉中之战的主要将领之一,并且曾经在刘备追兵下全师而退。
郭淮还是颇说服力的。
于是左右一时也无话可说。
到了第二天早上,新的劝降信到来。
说郭淮大才,区区县侯不足以相配
因为郭淮祖籍太原阳曲,故升格为太原王。
郭淮顿时气笑。
至此,他总算明白对面跟他一样,都在虚与委蛇,以此消磨时间。
说不定对面也有懂《易》的算了一卦,也得了个“密云不雨”?
只是印象中,赵云应是个持重的宿将,言辞不该这般轻佻才对。
于是留了个心眼,翌日假借谈投降条件为名,遣一使者去敌营,顺便窥探敌军动静。
半日后,天上风雷大作,雨水倾盆而下。
使者冒雨狼狈而归,说自己未到敌营,半路上偶遇征蜀护军夏侯儒的信使。
自张既死后,夏侯儒便和将军费曜一同留守冀城,跟郭淮东西呼应。
郭淮心中一沉:
“冀城怎么说?”
信使抹了一把脸:
“赵云正在渭北攻城略地!”
原来,就在郭淮跟敌营某个假扮赵云的人互通书信期间。
赵云已经潜渡北上,捅穿了郭淮布下的三条甬道防线。
其后一路平定了新阳、显新等县。
眼下正往清水进军。
而其所过之处,大量羌氐部落归附。
夏侯儒几次想出城报信,竟遭到城内大姓的阻拦,直到昨日发狠杀了好些人,方才成功。
但夏侯儒也直言,自己在冀城已经尽失人心,短期内无力出兵,问郭淮怎么打算。
郭淮又惊又怒:
“张德容在世时,没少笼络本地大姓,彼辈怎也跟羌氐一般首鼠两端?”
信使道:
“据说姜维奉刘备之命,说服其宗族投刘……”
刘备!
郭淮懊恼一叹。
又疑道:
“赵云兵锋自显新转清水,必须途径略阳,他怎么跳过此地不攻?”
信使道:
“据说马岱奉刘备之命,早就说降了略阳氐人,赵云大军刚刚渡过渭北,便举县皆反……新阳、显新正是在前后夹击之下,迅速投降。”
又是刘备!
郭淮已经有点厌倦听到这个名字了。
揉了揉发胀的脑袋,道:
“那赵云突然窥破我虚实,总不能也是得到刘备提醒了吧?他的人马还在河西!”
信使不能答。
倒是旁边一军吏闻言,若有所思道:
“前番那麋威流窜与关中陇右之间,来无影去五踪。其最后一次现身,竟已是仲春之时……说不定他后来又流窜回陇右,给赵云报信?毕竟他多次入关,或已经探清虚实。”
郭淮想了想,确有可能。
虽说他早前对那个叫麋威的年轻人了解不多。
但对方接连袭杀了张既和杨阜两个重臣,其能耐自不必多说。
便好奇道:
“昔年汉中之战,蜀贼军中未闻此人名号,不知如今官居何职?”
左右议论了一番,才有人不太确切答道:
“具体官职不知,但必为肱股,此番刘备西征,多有倚重。”
难怪!
不过,这不还是刘备的肱股吗!
刘备,刘备,刘备……
为何这次来陇右,哪哪都是那大耳贼!
密云不雨,静观时变。
乃公还要忍受此贼到何年何月,方可见雨下?
呼!
一道狂风透窗灌入,带着一捧冰冷的雨豆,打湿了郭淮半边身。
郭淮一个激灵,猛然惊悟:
“原来那卦的意思不是在陇右静观时变,而是要退入关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