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寿春。
魏征东将军,扬州刺史曹休,今日既没去军营巡视军士训练,也没有登上肥水对岸的北山欣赏深秋景色。
反而带着本地的典农校尉,一同视察军屯。
这当然不是因为曹休突然起了铸剑为犁的心思。
或者因为孙权北面称臣以后,扬州方向暂无大战,以至于闲得发慌。
相反,曹休始终坚定认为,魏吴之间早晚会再起大战。
而自己必将能以这场大战为踏脚石,建立不朽功勋。
说不定,还能碰一碰宗室第一大将的名位,当个大将军大司马什么的?
毕竟。
当下的大将军曹仁不但年迈,且早在前年襄樊溃败中已经丧失所有锐气。
公认的冢中枯骨。
至于原本稳稳压自己一头的曹真。
近来在关中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跟斗,以至于陷入无止境的讨贼当中……短时间内看不见立大功的可能性。
这么一算,各方镇将里。
好像就只剩一个镇南阳的夏侯尚尚有机会跟自己争一争高下了吧?
可夏侯尚毕竟姓夏侯,不姓曹。
换言之,不论主观感受,还是客观事实,曹休距离宗室第一将的位置,触手可及。
那他怎忍得住不去争一争?
思忖间,一行人抵达一处名为“芍陂”的大湖附近。
自先秦以来,历代有识之士都曾修治芍陂以灌溉农田,使之成为淮南地区的重要的水利工程。
哪怕是最为动荡的建安年间,也曾先后有过两次系统性的修治。
最近一次还是曹操亲自主持的。
曹休作为曹操亲手培养的宗室子弟。
自然不会忽视这里的建设。
不过,就在他视察到一处刚刚播种的宿麦田时。
却看见一名皂衣小吏正拿着一把树枝在地上摆弄,十分专注。
曹休起初以为对方在算数,便让左右留下,悄然上前查看。
但横看竖看了好一阵子,感觉不像是算筹。
反倒有几分排兵布阵之意。
不由更加好奇,干脆走到对方跟前。
皂衣小吏这才意识到有人靠近,一个激灵站起,旋即便看到了身佩金紫的曹休。
脸色一红,结结巴巴道:
“下下吏,拜拜见,将呃,将军!”
曹休只当对方是紧张,指着地上问道:
“这是军阵?”
小吏连连颔首。
曹休顿觉有趣,道:“你懂兵法?”
小吏:“略,略懂。以前,在,在家中,读,读过。”
曹休:“可曾从军?”
小吏:“未,未曾。”
曹休算是听出来了,此人并非紧张,乃是天生口吃。
随后又闲聊了几句,得知对方本为南阳新野、棘阳一带的大姓邓氏子弟。
自建安十三年刘琮投降后,随亲人北迁到汝南参加军屯。
如今成了一个稻田守丛草吏。
话到此处,曹休其实已经没了谈兴。
毕竟双方地位悬殊,对方还是个结巴,光听他说话就费劲。
但那小吏大概不愿意错过难得的进步机会,突然道:
“将,将军,可,可是要伐伐伐吴?”
曹休目光一凝:
“谁告诉你的?”
小吏道:
“猜的。”
见曹休不语,他自知机会来了。
微微吸气,居然流利了起来:
“孙权虽然称臣,却诚心不款,早晚必为祸。”
“朝廷又素来忌惮孙刘联盟,将军为扬州大将,岂会不替朝廷分忧?”
曹休见对方果然是猜的,顿时放松下来。
正欲勉励对方两句,随行而来的典农校尉却突然上前,指着那小吏骂道:
“你今日的账目算完了吗?杂草除完了吗?”
“该做的没做好,何故洋洋自得?”
又对曹休道:
“从前韩昭侯宿醉,典冠者担心他受冻,为他加衣。韩昭候醒来后,同时治罪于典冠和典衣。”
“这是因为典衣者没做好分内事,典冠者却侵占了典衣者的职权。”
“可见侵官之害,比受冻还可怕。”
“今日将军来问农桑,却与一失职的农吏言兵事,这不是鼓励官吏不守其官,扰乱朝廷的法度吗?”
曹休感觉对方有些小题大做了。
自己不过兴之所至,闲聊两句而已,何至于引经据典来骂自己?
但该说不说。
申、韩之法乃是本朝太祖所钟。
这个出自《韩非子》的故事更是典中典。
搞不好会影响自身的清誉和仕途的。
而曹休怎能让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人物小事情影响到自己远大的理想?
当即故作虚心纳谏,随后借口要处理军务,迅速离去。
竟连那小吏的名字都不曾过问。
……
且不提邓姓小吏如何失魂落魄。
曹休一回到军营,便有佐吏递上两封急信。
他先打开加了“前将军印”的那封。
只是看了数息,便嗟叹道:
“为何偏偏是张文远病笃,而不是江东的贼酋!”
“若使文远将军矫健如往昔,何须劳师动众?精骑八百足可破建业,擒孙权!”
又吩咐左右继续留意合肥方向的动态,务必第一时间掌握张辽的病情。
其后打开第二封。
这次看了好半天才压下。
帐下左右不解其意,纷纷询问。
曹休嘴角微翘,道:
“本以为孙氏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士民皆依附。”
“今日方知,彼徒有虚名,未必有其实!”
旋即展示此信,对左右得意道:
“此乃月内所得的第七封降书!”
……
“伯言,此间只有你我二人,你给我句实话。”
“此番谋划,可有十足把握?”
石头城外,诸葛瑾看着给自己送行的陆逊,没忍住问出了心里话。
陆逊对诸葛瑾还是相当尊重的,并未隐瞒:
“世间本无万全之策。”
“昔年周公瑾和黄公覆火烧北人的战船,黄公覆诈降于敌,难道没想过会被曹操识破?”
“不过是庙算过后,胜算多败算少,便尽力一试。”
诸葛瑾默然数息,道:
“我听明白了。”
“你其实并未将胜算寄托在曹休轻信你投降,哪怕你为此连写了好几封降书。”
“这个当然。”陆逊负手轻笑。
“曹休自幼跟从曹操征战四方,乃是一员宿将。”
“比起信上的文字,他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诸葛瑾恍然:
“所以你才让大王将我‘谪迁’到鄂县?以此证明你不被大王所喜?”
“此其一也。”陆逊颔首。
“除此之外,大都督(朱然)北屯于皖城,濡须督(朱桓)增加食邑户数,均为此计。”
“毕竟你我若不得志,那总要有人得志吧?”
“况且大都督的计策虽然迟缓,却也是最为稳妥的办法。”
“曹休若有南征之意,怎会容忍大都督在皖城从容营建、屯田?此为攻其所必救也。”
诸葛瑾听到这,终于安心。
又不由惋惜道:
“以伯言之才当三军大督绰绰有余,如今只能屈就于人下了。”
陆逊闻得此言,却笑而不答,拱手拜别诸葛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