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思服应声开口:
“昆阳守军三千余员,明面上主将为颍川典农中郎将徐邈。”
“实则徐邈全靠自身名望总揽全局,临阵指挥为各曲、屯军吏。”
曹魏的典农中郎将,包括典农校尉、典农都尉,看上去似乎是个军职。
实际上是纯粹的屯田农官,不具备军事指挥权。
这一点众人已经知悉,不算意外。
“此外,犨、定陵、舞阳,包括下游汝水边上的偃县,亦有零星县卒戍守,多则一曲,少则一屯。”
麋威:“简而言之,颍川魏军主力集中在昆阳,其他地方不足为道。”
麋威总结一句,转向马忠:
“义军训练得如何了?”
马忠朗声道:
“基本的扎营、行军、列阵,已经初步掌握,但不精熟。”
“恕下吏直言,义军虽多青壮,但屡屡败于魏兵,早已丧胆。”
“今虽借助将军威望稍稍提振了士气,却不过是一时血勇。”
“若在野外遇上魏军堂堂之阵,稍有不顺,怕还是要溃败的!”
一旁的姜维闻言连连颔首,显然还是打心底里瞧不起本质是山贼、流民的义军。
麋威不置可否,看向李鸿:
“李参军一路与孙狼等人南下,想必已经熟知底细,有何看法?”
李鸿赶紧上前道:
“愚以为诸君所言大略上是对路的,流民仓促成军,难堪阵战。”
“便是孙狼所部,虽算有厮杀的经验,却也最好只用于守城。”
“非要外出作战,怕是只能用来打打顺风仗,或者如先前袭取堵阳那般,偷一偷没有大军守备的城池。”
麋威这才缓缓颔首。
却也不见失望。
他从未指望通过仓促训练就能将七千义军彻底改头换面。
更不指望搞几场名将cosplay,什么与士兵同吃同住,给士兵吸坏疽,让义军给自己守夜等等……就能让义军变成一群忠心不二,一上战场就会为主将舍生忘死的猛男。
这不是说他跟姜维一样,存在什么兵源鄙视链。
而是说,自前年与马超对谈之后他就已经明白,军事组织度这个东西,它是一个国家“法度”的外延之一。
而法度的建设,则是一个系统性的大工程。
是需要一个国集中大量人力物力,无数顶尖智慧,耗费一两代人的心血,才能形成体系,并且最终在军事上有所反馈的。
两汉的军队为何强悍,横压四方蛮夷?
因为这个名为“汉朝”的系统性工程,已经持续了四个世纪。
哪怕到了东汉末年,这个系统已经玩崩了。
其遗泽,仍足以支撑大分裂时代的诸国继续威服四方将近一个世纪。
直到蛮夷们终于彻底觉醒,主动或被动接受了这一套玩法,双方的优劣态势才开始改变。
这就是法度的威力。
实际上,那个据说跟士兵同吃同住,吮卒病疽的名将吴起。
人家除了会打仗以外,更懂得变法和改革。
甚至还有“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的经典论断。
这里的德,并非指个人私德,而是“德政”。
还是法度层面的东西。
其实按照麋威设想,这群义军最好的出路,还是回家种地。
自耕也好,转入军屯民屯也罢。
人只有成了家,有了家业,才会收心,才会自觉接受法度的规训,才会在上阵作战的时候,本能畏惧军法,做到令行禁止。
当然了,话得说回来。
世上本无完美的计划,更难得完美的条件。
期望敌人给你留下充分发育的时间,本质上跟搞名将cosplay一样,都是不切实际的。
所以麋威的想法就是接受现实,然后人尽其用。
义军不能用来在野外打硬仗,那就去守城,去掠阵,去捡漏。
哪怕是去壮一壮声势也成。
只要多打几次胜仗,先前丢失的胆气自然能重新捡起来。
至于提升军事组织度……这个等将来拿下并守住了南阳,再去考虑。
麋威:“我意已决。”
“向宠督三千正卒,三曲南阳义,两曲河北义军自澧水东下,先取舞阳,再北取定陵。”
“王平前部四百骑前出偃县,能下则下。”
“而不管能不能下,一旦向宠兵临舞阳,你部即自澧水以北,滍水以南,偃县以东,封锁道路,使得各城魏军之间不能互相联络、支援。”
“马忠督两千正卒,四曲河南义军北袭犨县,扼控方城北部山道。”
“李参军,你继续回去堵阳协助孙狼替我看好西侧,勿使宛城、博望一县的魏军来扰掠我身后。”
众将轰然领命。
而从事中郎姜维则立即取出麋氏纸抄写下军令。
不过抄写完后,他心算了一下,不由皱眉道:
“各部正卒都已出击,叶县这边只剩下后部四百骑士,以及三曲新练的河北义军。”
“万一昆阳魏军窥见此地守备空虚,倾巢来攻怎么办?”
麋威闻言,冷笑道:
“我还怕他们不敢来呢!”
……
“士载,往这边来!”
邓艾勒停马,抬头望向河边。
平旦时分,天光曚昽。
一艘加盖了草蓬的小舸正停泊在滍水东岸,轻轻晃荡。
背后远处,昆阳城四门紧闭,只能隐隐看见一筐竹篮半吊在城墙上。
邓艾不敢怠慢,立即打马往河边去。
不多时,登上船,果然看到了灰头土脸的徐邈。
连忙躬身拜见。
徐邈却摆手让他赶紧坐下来,然后一边让仆人点灯,端上简报地图,一边低声道:
“蜀贼狡猾,见我固守昆阳,便去侵袭周边诸县。”
“我欲救援,怎奈兵力不足。”
“不救,又恐将来朝廷怪罪。”
“或曰,集中兵力直取敌中军所在的叶县。”
“我不擅长军略奇谋,思虑数日仍不能决也。”
“你是我部下诸吏中唯一知兵的,速速为我参详一二。”
邓艾闻言微微吸气。
稍一揖,便立即捧起简报地图,就着熹微烛火默读起来。
而徐邈知他说话结巴,故不多问话,默默等候。
片刻后,邓艾放下厚重的书简,斩钉截铁道:
“徐公切不可出兵叶县。”
“敌军所图,正是徐公,正是昆阳守军!”
徐邈闻声心下顿时一惊,以至于顾不上惊讶邓艾为什么突然不结巴了。
“何以见得?”
“关键是那四百余游弋于滍、澧二水之间的敌骑。”
邓艾指着一份带着血迹的简报。
“其看似远出下游的偃县,但只要愿意,随时可返身杀回昆阳,封锁道路。”
“一旦昆阳魏军出击,各城道路不通,敌骑往后抄截,便会陷入无援无后的境地。”
“反观敌军,各路人马看似分散,其实距离叶县都不算远,随时可回师救援!”
“而叶县看似距离昆阳极近,可途中却横着一条澧水。”
“徐公欲攻城,必先南渡澧。”
“渡河必慢。”
“一慢,敌军就有足够时间合围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