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邈作为魏人,当然知道此间山川地形,更深知骑兵在平地上的便利。
实际上,当下两军各自据守的叶县和昆阳,看上去距离很近。
但因叶县背靠方城山,属于山麓地带,并不适合骑兵大范围机动。
反倒是澧水以北,昆阳到偃县这一线,地势平坦开阔,中途没有大河阻隔,骑兵不惜马力,一天就能在这二城之间跑个来回。
所以那一路去了偃县的敌骑,看似跑远了。
其实从行军速度来计算,反而距离昆阳更“近”了。
若自己冒然出击叶县。
澧水就是捆住双脚的绊脚绳。
两翼出击的汉军则是左右夹棍。
那四百骑将是脑后的一把铡刀!
这一套下来,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出来的数千屯兵,便要顷刻瓦解!
好算计!
好阴险!
七月流火,暑气已退。
徐邈顷刻汗流浃背。
缓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
“所以此战我只须固守昆阳城,等待朝廷大军来救便可?”
邓艾想了想,微微摇头:
“也不能死守昆阳。”
“敌将固然存了引诱徐公出击的心思,但未尝不是作了两可的布置。”
“若徐公固守不出,他便可从容掠取滍水以北诸县,以巩固方城的防御。”
“如此,将来朝廷大军自诸水南来,到了滍水这一线,便要被阻遏于河道上,难以迅速突破方城塞,驰援宛城。”
徐邈眉头顿时皱成了八字:
“那岂不是攻也不对,守也不对?”
邓艾再次低头看地图。
好一会才道:
“也不尽然。”
“滍南诸县,昆阳正对方城通道,不容有失。”
“其次则是滍水入汝所在的定陵。”
“只要守住这两地,敌军便不能完全掌控滍水河道,局面便算不上大坏。”
“纵然不能同时守住二城,但迫使汉军分兵,或在其中一城蹉跎时日,保住另一座城……总归有益于大局的。”
徐邈听得暗暗点头。
不得不说,这位说话结巴的年轻小吏,在军事上颇有天赋,更难得有大局观。
沉思良久,道:
“若如此,只怕还要自襄城征兵。”
“不然定陵守不住的。”
邓艾闻得此言,终于也皱起了眉头:
“时,时近秋,秋收,只,只怕……”
徐邈算是听出了了。
这邓艾只有谈论军计的时候才会口齿伶俐。
便抬手打断对方,道:
“这些我岂能不知?”
“去年冀州蝗灾,虫害虽然过不了大河,但饥民却来了。”
“今岁以来,河南谷贵,不少人都等着这一轮收成来养活家中老小的。”
“前度征发大军,私下找我哭诉、求情的人,就没有一日消停。”
“如今征完又征,眼看着秋收必要耽误。今后我徐邈怕要落下个酷吏的恶名了。”
“不瞒你说,前日城中甚至有人要行刺于我!”
邓艾闻言眼皮一跳。
“幸而徐某这些年在颍川广施恩德,到底攒了几分好名声,不至于横尸街头。”
徐邈语气一缓,又指着邓艾吩咐道:
“然则国事艰难,如我等食禄者,岂能顾念一己名声?”
“恶名就恶名吧。”
“若今年解不了宛城之围,只怕来年颍川便要如昔年的汉中、襄樊、皖南一般,百县千乡,成片成片地坚壁清野。”
“真有那一日,死去的、破家的,只怕会远远多于今日……那时即是保存了名声,又有何用?”
“自己良心过得去吗?”
徐邈指了指心口位置,神情激动。
与其说是说服邓艾,不如说在说服自己。
而邓艾早已彻底无言。
这一刻,他不由想起少年时代的经历。
那时先帝南取荆州,强行迁徙民人至颍川、汝南一带。
各种家破人亡,人伦惨剧,至今仍不时出现在午夜噩梦里。
“当下昆阳士气全靠我维持,我便是来见你,也只能这般偷偷摸摸,还不敢走远。”
“所以募民增援定陵之事,只能交予你去办了。”
徐邈指着邓艾道。
“若有难处,可找我家眷帮衬。”
“徐邈仅剩的几分薄名,想来还是足以取信于二三子的。”
邓艾张口欲劝慰,却一直捋不直舌头。
好不容易捋顺了,忽有斥候来报,说汉军一部已经攻克了犨县,正在叶县北部封山锁道。
两人闻言,顿时惊骇。
汉军攻势,何其迅猛!
邓艾不由忧心昆阳安危,寻思自己是否该自请留下帮忙。
但下一刻,徐邈已经指着渡头,催促他赶紧回去募兵。
邓艾只得领命而去。
如此一路策马折返襄城。
邓艾仍为军情所震动,一路浑浑噩噩。
直到进入熟悉的襄城,看到连片的水田、大陂,思绪才沉淀下来。
但心情也随之沉郁。
多好的田,多好的水,多好的稻。
可惜庄稼汉都要被自己带走了。
……
当!
一柄刀滚到了夏侯儒脚边。
耳边传来从兄的声音。
“我夏侯氏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临敌畏退的软蛋。”
“若非先考当年战死于定军山下,哪来今日你我的富贵?”
“你去之后,我替你养妻儿。”
夏侯儒浑身一颤,想蹲下身去捡刀。
膝盖却像铁铸一般。
抬头对上夏侯尚幽冷的目光,颤声道:
“弟违背军令,兄长欲借我项上人头严肃军纪,我本不该有怨言。”
“可是兄长,那麋威绝非常人,不可因我之故而有所轻视!”
夏侯尚冷冷看着他,不说话。
夏侯儒脸色顿时难绷:
“愍侯(夏侯渊)当年被蜀贼所害,军心一时扰扰,全靠那郭伯济临危不乱,收敛散卒,举荐大将,大军才得以安全撤离。”
“自那以后,人人称道郭伯济知兵机,先帝信重如故。”
“可便是知兵如郭伯济,陇右一战不还是被麋威所败,差点命丧于渭水之滨?”
“请兄长扪心自问,你比之郭伯济,如何?”
夏侯尚这才开声:
“若论战阵厮杀,我胜于他。若论知兵机,我不如也。”
夏侯儒脸色一缓。
但未等他再说,夏侯尚已经抬手招呼左右上前,一把将他摁倒在地上。
然后亲自上前捡起了刀,引向后颈。
“说一千道一万,你还是临敌畏战,违背我军令,你认不认?”
夏侯儒不敢答,只能一边叩头,一边大哭。
夏侯尚听得烦躁,直接一刀切下,了结了他。
然而看着满地流淌的鲜血,脑海中尽是宛城周边接连崩坏的湖陂、城池。
心中不免愈发烦躁起来。
扭头对远远站在一旁的另一人道:
“那麋威果真这般善战?”
“会不会只是我弟畏战,故意夸大其词?”
那人默然片刻,道:
“我并未亲眼见识他在关西的表现。”
“但文仲业殒于江夏,其人正是元凶。”
“此事就发生在你我眼皮子底下,将军何必自欺欺人?”
夏侯尚怅然若失,久久无声。
那人见状,顿时露出跟他刚刚一样嫌弃的表情:
“事已至此,将军竟还心存妄想?”
“那麋威真有本事也好,徒有虚名也罢。”
“此刻南阳之地,关羽十据七八。我军徒有大城,军势难展,唯望朝廷大军来相救而已。”
“便是解围成功,暂时击退关羽。以汉军今日兵威之盛,将来还是要撤出南阳,坚壁清野。”
“既如此,何不早做打算,免得来日仓促之下,顾此失彼?”
“三年前襄樊之失,乃今日之鉴!”
夏侯尚闻言,一把丢了血刃,瞪圆了眼:
“满伯宁!满府君!我听闻当年忠侯(曹仁谥号)欲弃樊城,你为了劝他留下,甚至溺死了自己心爱的白马!”
“怎么今日轮到我这里,你却反而劝我离开?”
“莫不是你也被那什么麋威吓破胆了?”
原来那人正是汝南太守,满宠满伯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