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宛城。
主记室掾杨戏立于麋威案前,帮忙整理军情简报。
“冬月朔日,关将军所部顺利攻克襄城。”
“或曰,淮南朱灵部西来增援许昌。”
“关将军恐魏军有诱我深入之嫌,故暂未轻渡颍水,改而分兵围困颍水沿岸数座要邑,以待敌情清晰。”
见麋威点点头,杨戏立即往纸上做个记号,便于随后归档。
然后换了一份,继续道:
“前日,孙狼部尝试下山突袭宜阳,不胜。”
“斥候探明,洛、伊二水之间,魏军严密布防,岗哨林立,我军已难觅缝隙穿行。”
“孙狼断言宜阳已无突袭的可能,问是否南撤?”
麋威闻言想了想,道:
“此路虽阻,但魏军如此重兵戒备,正好说明其必有大规模军事调度。”
“且让孙狼部化整为零,继续往北探一探。”
杨戏应声记下,稍后写成军令,转交负责跟孙狼联络的李鸿。
又拿起第三份简报:
“南郡张府君(张裔)来信,言‘拔城砲’虽然初步造成,但尚有缺陷。”
“造十架方有一两架堪用。”
“便是能用的,发射两三次便需要大修。”
“此外,‘拔城砲’形制甚巨,运输不便,只能临阵伐木起砲。”
“而武关周边地势狭窄崎岖,恐难布置砲阵。”
麋威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配重式投石机的经典模样。
虽然张裔最后捣鼓出来的“拔城砲”跟自己记忆中的“襄阳砲”有所出入。
但基本架构和杠杆原理是一样的。
体积、重量自然大同小异。
便道:
“让张公再辛苦一下,召集能工巧匠抓紧改良。”
“就算武关用不上,将来入洛,不乏攻城拔关的战斗,也不乏守城战……总能派上用场的”
杨戏又迅速记下。
麋威抬头:“还有要事吗?”
杨戏放下军报,道:
“还有一事,不过是蜀中传来的。”
麋威闻言心中一咯噔。
便见杨戏面露戚容:
“汉寿行在所传信,陛下巡河的时候,不幸失足坠河,虽有军士及时救起,但冬日水冷,不幸感染风寒。”
“或言,陛下此番被冻伤了元气,可能熬不过这一冬……”
麋威闻言,竟难得感到了一丝迷惘。
不是说他没有预料到这一天。
实际上,早在章武三年的那个春夏之交,他思前想后,就已经考虑过刘备终有离开的时候。
也对后刘备时代作好了心理准备。
早前在叶公庙跟徐邈的那番对话,绝不是在故作镇定。
但是。
当这一天真的近在眼前的时候。
他还是没来由地感到一丝茫然。
不管是从原主的记忆,还是作为后世的季汉粉。
刘备始终是麋威心底里的一道强烈的精神支柱。
这种感受,甚至是要超过封建帝皇时代的君主权威的。
他之所以尊敬刘备,仰仗刘备,甚至模仿刘备。
根本不是因为对方是季汉的开国皇帝。
甚至也不完全是因为是原主的亲近长辈。
作为后世穿越者,若因此而产生本能的敬畏之心,未免有些可笑。
他之所以有这种深切的情感依赖。
只因为。
那个人。
是刘备。
是那个为了理想燃尽一生的汉昭烈帝。
作为一个君主。
他或许不够完美。
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
但作为一个人。
理想的光芒,总是浪漫而迷人的。
哪怕经历千年时光,仍能在历史的尘埃中熠熠生辉。
而他相信,自己绝对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
季汉上上下下,如他这般以“先帝”来激励自身者,不可胜数。
其中必然就包括“丞相”
【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
何为殊遇?
这便是殊遇。
这时杨戏见他神色有异,便道:
“使君可要上表请安?”
麋威点点头。
这种事是必须的。
请安奏表,不仅仅是表面上的嘘寒问暖。
作为主政一方的大吏。
本就有随时关心天子安危的义务。
以便在动荡到来之前,有所准备。
“对了,蜀中对此事,有什么说法吗?”
“颇有些异论。”
见麋威恢复镇定,杨戏也赶紧收拾心情,肃然以对。
“有人提议车驾应该即刻返回成都,早些准备后事。若有万一,也能确保皇太子平稳继位,不出大的岔子。”
麋威微微颔首:
“此乃老成稳重之言……是丞相的意思?”
杨戏却摇头道:“丞相并未就此事表态。”
“不过留守成都的公卿重臣,确实多持此一论,如司空公(麋竺)、马令君(马良)、潘廷尉(潘濬)。”
诸葛亮没有表态?
麋威微微眯目。
杨戏接着道:
“另一论便是认为当此之际,若陛下因病返回都城,前线军心必然大挫,若有万一,此番北伐就功败垂成了。”
“如此,倒不如趁着天子尚能视事,加紧攻势,好早日克服长安,还于旧都。”
“持此论者,多为前线戍边大将。”
“当中尤以张车骑态度最激烈,连上十二封奏表恳请天子入关督军。”
“魏、赵二将虽无这般冒险之语,却也都各有上表,恳请天子继续稳坐于汉寿。”
“河西诸将因为离得太远,是何态度暂不可知。但想来应该还是偏向于进取的。”
“毕竟此番北伐,着实是难得的好时机。”
麋威点点头。
前线老将们的心思当然能理解。
打拼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有了问鼎中原的机会。
错过之后,季汉或许还有下一次机会。
但老将们却未必。
如何能不着急?
说不定连老刘自己都是这么想的呢。
这么一看,诸葛亮的态度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想了想,麋威决定这次只问安,不表态。
眼下荆州才是他的主战场。
就不要再给老刘那边添乱了。
奏表写罢,压上官印,麋威像是暂时卸下一桩心事。
伸了伸腰,打算去城中驿舍找杨彪聊聊天,增进一下交情。
其实若非刘备身体不佳,加上杨彪年纪比刘备还大两轮,身体更加经不起折腾,此公最好还是尽快送入成都。
然后当一尊吉祥物给供奉起来。
就像当初司徒许靖那样。
正好许靖过世之后,司徒的位置已经空缺出来。
思忖间,麋威走到州治官廨外。
刚登车,李鸿忽然匆匆归来,满脸喜色。
麋威心中一动,问道:
“可是孙狼有新发现?”
“并,并非孙狼。”李鸿微微喘气。
“是洛阳那位‘公’!”
“他来信说洛阳魏军突然西出崤函二道,非为直接增兵关中,而是北上雁门镇压一部不服从调度的鲜卑人!”
原来是去镇压鲜卑人?
麋威颇为意外,急问:“是哪一部鲜卑?”
李鸿:“檀石槐之孙,步度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