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关于农事。
诸葛亮的献策,虽也有劝农桑,整阡陌之类的表述,但多是大略之言,不怎么见细节。
反观麋威的策文,则附有许多具体的治理措施。
而这当中,最令刘禅印象深刻的是关于关内汉民胡化的表述。
麋威说自建安以来,关中几经丧乱,民人多不专于农殖,反而纷纷去学胡人放牧。
这里面的原因是多样的。
最先一个。
因为战事不休,曹魏官府常年征发,民众根本无法安心下地耕作。
又因为战争征发的原因,曹魏官吏为了应付军需,也往往短视,无暇恢复民生。
这又进一步加剧了这种趋势。
此外则是老生常谈的课税问题。
曹魏的军屯、民屯,田租太高,太平年间只能勉强果腹。
天灾人祸一来,根本难以存活,所以屯民纷纷弃田而逃。
当然,这里面的“人祸”肯定有汉军的“贡献”就是了。
但凡战争能消停个三五年,曹丕再派个能臣干吏来整治农桑,缓解地方矛盾,说不定这种趋势能有所扭转。
但战争双方本就要竭尽所能地削弱对方。
所以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好争论的。
关键是如今轮到季汉来治理关中。
那曹魏曾经犯的错误,就该及时给修正过来,尽快恢复农殖。
麋威为此还给出了三条详细的建议。
一是效仿他在南阳搞民屯的经验,以更低比例的田租吸引流民归田。
正好一年大战过后,关内多了不少闲置土地。
而以如今朝廷的军事威望,地方上的阻力可以忽略不计。
正该快刀斩乱麻,给今后各地推行类似政策立下规矩。
二是在此基础上,重新梳理关内兵民的户籍,以减少地方豪强私募流民现象。
因为刘备曾在建章宫许诺不没收民田,以安抚三秦士民之心。
所以这些地方大族肯定不能乱动。
但不动不等于不防。
这方面,季汉的官员们早在蜀中积累了大量跟地方士族斗智斗勇的经验,倒是无须麋威多言。
三是如何快速恢复生产的具体措施。
比如由官府出面招募工匠来教导士民制作车、犁。
并且鼓励牧民用马羊等牲畜来交换耕牛,以此倒逼其重返农桑的生产模式。
当然具体的执行必须要由有经验的农吏来主持。
否则想法再好,执行歪了那都是白搭。
麋威为此举荐了自己的州别驾石韬,以及功曹书佐邓艾。
不过麋威也直言,以上措施,都是建立在汉军能持续获得军事胜利,确保关中不受魏军威胁的基础上。
否则战乱的前景不改,所有措施都是治标不治本。
刘禅看到这,不由想起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成都。
因为地理阻隔的优势,益州特别是蜀郡,算是天下大乱之后,相对安稳的一片土地。
比如成都南北两边的青衣羌和汶山羌。
经过百年王化,如今跟汉民已经差别不大。
又如武都郡的氐人。
如果不考虑口音和婚俗等等的差异,甚至很难分清楚他们祖上是汉还是氐。
一个最直接的证据便是,曾经的“十三氐道”,如今大多已经废除或者改制为县。
倒是羌道因为羌人游牧风俗未改,大多还保留原样。
这是与关中相反的,胡夷汉化的证据。
“安稳、太平、治与乱……”
刘禅轻声嘀咕,除了立于一旁的董允,无人能听清。
但即便是董允,也说不清这位年轻皇帝此刻心里到底思考着什么,领悟到什么。
直到刘禅蓦地抬头,面带期待:
“朕观麋师善,有国士的器量。”
“将来相父百年之后,其人或可为继?”
董允很想说卫将军若非有执宰之姿,何以同时得到先帝和丞相的看重?
但转念一想,这话与其从自己嘴里说出,不如由皇帝自己观察所得。
这样到了将来需要拜相的一日,皇帝才能不受奸佞蛊惑,用人不疑。
于是道:
“陛下不必急于下结论,可静观后效。”
刘禅想了想:“善!”
……
黄初六年仲秋。
一辆打着青色伞盖,黄金装饰的“安车”正自孟津缓缓驶向洛阳。
马车上。
二十岁出头的平原王曹叡,眼眸深沉如渊,几乎看不见一丝波澜。
直到拉车的三匹马停下,他的眼神才瞬间恢复符合这个年纪该有的灵动。
一个头戴梁冠的老儒正守侯在路旁。
曹叡匆忙下车,上前拜见道:
“郑公,别来无恙!”
老儒正是侍中郑称,也是曹叡的师傅。
郑称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弟子一番,见其姿容更胜少时,心中暗自欣慰。
面上却更加严肃:
“平原王此番奉诏入京,一路上可有接见什么人物?”
曹叡恭敬道:
“叡一接到诏令便匆匆登上公车,连府中妻小都是托人去知会的,一路上无所接待。直到今日方与郑公道左相逢。”
郑称点点头,继续问:
“若稍后天子问起此事,又如何作答?”
曹叡微微一怔,道:“如实作答。”
见郑称捻须不语,曹叡又补上一句:
“道旁见师傅而安坐不拜,不合礼数。”
见郑称脸上露出微笑。
曹叡一路绷紧的心弦随之一松。
哪知下一刻,郑称蓦地又问:
“前月忌日,不知平原王可有私下祭祀先妣甄氏?”
此言一出,曹叡身体蓦地一阵僵直。
几次张嘴,喉咙里却只能挤出“呵呵”的气音。
但见郑称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终是深吸一口气,沉声应道:
“先妣为陛下所赐死。”
“祭之,不忠。”
“不祭,不孝。”
“故叡祭于心。”
“好一个祭于心!”
郑称哈哈大笑,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
其后挥挥手,径自离去。
但曹叡的心情却再也无法放松下来。
片刻后,马车驶入洛阳。
但见城门内外设置了多重角围。
城墙上巡逻的军士更是比记忆中要多好几倍。
心中不免又多了些顾虑。
就在此时,有两名腰缠青緺绶的官员联袂而至。
曹叡一眼就认出当中一位是司马懿,脸上瞬间换上惊喜之色,远远作揖。
而司马懿看到这辆“王盖青车”的那一刻,便已经主动停步遥拜。
但马车却并未因此停下。
司马懿更没有去追。
两人很快擦身而过。
“司马公与平原王颇有私交啊?”
听到身旁徐庶语意微妙的一问,司马懿回头笑道:
“诸皇子,平原王最贤,又为嫡长,当然不能失了礼数。”
虽然司马懿没有直接点明。
但皇子,嫡长,贤……这几个词语组合在一起,意思不言自明。
而徐庶又不是第一天在洛阳当官。
自然深知这位平原王自三年前晋封王爵,并改认郭皇后为母后,俨然成了有实无名的太子。
只因生母甄氏与当今天子有嫌隙,不得不隐忍度日,所以才深居简出,不为多数人熟悉。
不过当此之际,曹叡突然入朝。
加上司马懿这般姿态,徐庶怎能不多想?
便道:
“自回京之后,陛下已缺了两月朔日朝,不知今月可会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