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习怔然良久,眯目道:
“将军欲效仿昔年陇右故事?”
麋威嘴角噙笑:
“将军不愧是宿将,经验丰富,一点便透。”
“不错。”
“昔年我等追随先帝北上陇右,本意在接应氐人南下,而非争河西。”
“只因苏则、张既等人轻视了先帝的魄力和蜀中将士的果敢,反被我军将计就计,鲸吞河西。”
“其后势穷计短,又不甘失去凉州,留在原地负隅顽抗,结果连陇右也保不住。”
“而今日。”
“司马懿、吴质等人固然出其不意,拦腰斩断了我河东两路兵马的连接。”
“但凡事都有两面的。”
“司马懿自魏郡、河内发大军而来,不正好让那两地空虚了吗?”
“而他所依仗,不过是磅礴的太行山势为遮掩而已。”
说到这,麋威环顾左右道:
“世上从无没有漏洞的防线,更无绝不可摧的营寨。”
“便是那巍巍太行,就真的天衣无缝了吗?”
“事在人为而已!”
说到这里,麋威便收了声。
但冯习在河东待了数月,怎会不熟悉地形?
稍稍思量,便恍然大悟。
脸上再度燃起踊跃之色:
“当年先帝统领我等千里远征,是将军在后方替王师周旋阻敌,赢得战机。”
“如今冯习无先帝雄略,只能效仿将军昔年所为,替将军周旋一二了!”
麋威闻言肃然而起,抱拳道:
“那便有劳老将军了!”
……
在司隶校尉部内,河东郡和河内郡是两个相当独特的存在。
从地形上看,二者与河南洛阳隔着一条大河,明显不在一个地理单元内。
特别是河东郡,在大河北岸还有一条狭长的中条山,跟河南隔山阻水,怎么看都拧不到一块去。
反倒是与西边的关中平原一路坦途相连,中间也不乏黄河良渡。
明显更像是一个地理整体。
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何曾有人说三十年山北,三十年山南?
真就凑不到一桌去。
而既然自然条件行不通,那就只能人为干预了。
为了强化洛阳朝廷对并、冀两个北方大州的控制。
自汉武帝时期便从黄河北岸、太行山的东西两侧各自扣了一块地出来,并入司隶校尉部。
这就是河东郡和河内郡。
这就是古人强干弱枝的智慧。
而这种智慧远不止体现在州郡的划分上。
往下到县乡这一层,同样有类似的操作
比如说,河东郡的端氏县。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端氏赖以为生的河流,是太行山脉中部的沁水。
沁水的总体流向,位属并州的上党郡。
唯独在端氏这里,突然抠出一截,划归了太行山西边的河东郡。
都是一个道理。
当然,这种抠截并非毫无根据。
因为端氏往西,有一条道路能穿过太行山,直达大山西麓的浍水河源头。
顺着浍水继续东下,就能到达绛县。
正是麋威当下所在的地方。
而这条横穿太行的路线,正是麋威的进军计划所在。
“昔年长平之战,秦将王龁便是走端氏去往上党,占领长平。”
“正是你我脚下的道路……”
山道上,邓艾口齿伶俐地跟姜维论述古战事。
姜维正凝神观察着脚下蜿蜒的山路。
闻言目光一闪,接口道:
“不错,王龁正是经此道东出上党高地,连破廉颇的二樟城和光狼城,逼迫老将退守丹水东岸,坚壁而守。”
“此路虽险,却是沟通河东上党之捷径。魏军以为凭恃太行天障便能隔绝我军于河东,殊不知卫将军熟知古今地理,早就从先贤那里获得破踏破此障的路径。”
邓艾先是微微点头,但很快又摇头道:
“卫将军的见识固然令人惊叹。”
“但我看那司马懿也非粗疏之将。”
“之所以不在此道设防,一来是早前料定我军将要粮尽,与其分兵导致隘口和绛县防御变薄,还不如集中兵力,在关键据点多坚守些时日。”
“二来,此地虽是去往上党的捷径,但其路险狭,尤甚于魏军从河内而来的轵关陉。”
“若我军果真缺兵少粮,便是知道有此捷径,又如何敢冒险东出?”
“此非其不察、不防,实为少算耳!”
姜维想想,还真是这个原因。
只能说卫将军不但在行军打仗上常常有天才之举。
便是在后勤调度上,也有出人意料的手段。
这两相迭加。
真真是难以算计,防不胜防。
思忖间,前方兵马突然慢了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打马往前查看。
原来在大军前方,山势在此骤然峻峭。
一条仅容三人并行的栈道如同刻在绝壁上的伤痕,盘旋绕远而去,直到隐入苍茫云雾之中。
望之令人心生畏退之意。
这倒也罢。
关键是栈道年久失修,中间竟有一大段塌方。
人徒手攀援而过尚且惊险万分。
更别说还要带上战马和辎重。
姜维不由苦笑道:
“司马懿少算了此道,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邓艾也是有些始料未及。
他方才固然分析得头头是道。
但内心终究还是存着些侥幸心理的。
或者说,因为汉军接连大胜,而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天命在汉的盲目自信。
不过他和姜维都不是知难而退的性格。
稍稍观望了山势片刻,扭头对姜维凛然道:
“你我既为大军先导,自该逢山开路。”
“若魏军的将领们是因为此道断绝而少算了一路,那我等更要快马加鞭去袭取端氏,以攻其不备,替卫将军撬开进入上党的门户!”
姜维神色也是一凛,指着断道原本依托的山崖,道:
“栈道的木头虽然腐朽破损,所幸峭壁上的凿洞依然完好可用,而此地不缺木材。”
“我看这天色,旬日内应无大雨。”
“若立即伐木修补,应能在入冬前后抵达端氏。”
邓艾随他所指看去,果然看到山壁上残留着大量前人开凿的孔洞。
这些凿洞呈一字往前延伸,粗细大致相当,正好能塞进一整根圆木。
只要往里插入木桩,填上碎石,打上木楔子,就能作为栈道的路基。
而修栈道嘛,最艰难的工序就是沿山壁凿孔架木。
只要把这个基础的部分完成,后续铺设木板,加上护栏,就轻松得多。
甚至可以边走边铺,提高行军效率。
但是。
邓艾凝目盯着山崖下方,久久不说话。
姜维起初以为他在心算工程量和耗费的时日。
直到邓艾蓦地抬头,将目光落在了断道的另一侧。
那里距离脚下,中间隔了约莫半里路。
说远不远,一眼就能看到。
但说近也不近,毕竟要沿山架木,步步推进。
邓艾蓦地回头道:
“若从两端同时往中间修道,应该不必等入冬,就能去到端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