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
“河内郡的破绽就在此地!”
安邑往东五百里外,麋威重重扣指于地图上,斩钉截铁。
左右闻言纷纷上前观望。
除了早已领悟的姜维和不在此处的邓艾。
大多数人都不解其意。
最后反而是不熟悉兵事的主记室杨戏反应最快,目瞪口呆道:
“将军莫不是打算劫持,呃……迎还先,呃……救援山阳公?”
杨戏短短一句话换了两次措辞,可谓别扭至极。
但也正因为如此别扭,旁人反而渐渐反应过来。
继而露出跟他一模一样的惊讶表情。
没办法。
毕竟那一位的身份太过特殊,太过敏感了。
所谓山阳公。
自然就是指已成过去式的“孝愍皇帝”刘协了。
在麋威后世,他更常被称之为汉献帝,乃是取自曹魏给他定的“孝献”谥号。
当初曹丕代汉自立,刘备针锋相对,以宗室的身份为刘协发国丧,继而取得了称帝的合法性。
不过随着时日迁延,加上早前曹丕还曾请动刘协帮忙应敌麋威在南阳鼓动的舆论战。
到了眼下,刘协未死这件事。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但知道是一回事。
真把人给抢回来又是另一回事。
杨戏直言道:
“今我朝已另有正朔,若将此公接回关内,来日宗庙有所争论,岂非动摇国本?”
左右闻言皆颔首,以示有着同样的顾虑。
麋威既然主动提出这个方案,自早有腹稿:
“当初我在南阳劫持……救援司徒公杨文先的时候,便已经从他那里获悉山阳公有衣带诏遗于先帝,请其另立正朔,兴复汉室。”
“有杨公和诏书为证,想来山阳公不至于悔口不认的吧?”
众人闻言心道,若真把那位给劫过来了,哪还轮到他不认?
他要真有骨气,当初何必配合曹丕搞什么丢人的禅让?
直接国君死社稷啊!
人家杨彪七老八十的,好歹还知道形式上拒绝一下曹丕的三公邀请呢。
刘协拒绝谁了?
他拒绝得了谁?
总不至于跟后世某些文学大师描写的那样,因为早年跟曹操君臣相得,被其人格魅力所折服,于是作出了违背列祖列宗的决定了吧?
在场之人除了晚来的句扶以外,都亲身经历过杨彪那一段故事。
不少人当场便没了异议。
毕竟刘协若肯配合宣扬“衣带诏”的话。
那他一句话就抵得上杨彪说十句。
再不济,他突然调转枪头,也足以在舆论上消解曹魏代汉程序的合法性。
继而为季汉争取到更多士人的投效。
这是实打实的增强国力。
而这种关乎“大义”和“天命”的问题。
所谓“名与实”中的“名”。
不在意的人自然不在意。
而在意的,则必然很在意。
反过来说。
正因刘协依然具有重要的工具人属性。
对于曹魏一方来说,自然是不能轻易丢失的。
不然曹丕干嘛要将他软禁在河内郡山阳县浊鹿城,却又给予诸多优待措施呢?
真有君臣相得这回事吗?
这次邓艾不在,姜维毫无顾虑地上前请缨道:
“维已经亲自去浊鹿城侦查过敌情,魏军在彼处的布置防内多于防外,若急速发起攻击,或能一战而下!”
麋威暗暗颔首,却未急于交付兵符。
瞥了一眼突然抿嘴不语的杨戏,吩咐众人先去准备。
然后单独留下前者:
“文然似还有疑虑?”
杨戏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
“若先帝尚在,以其雄才大略,那所谓山阳公回来便回来了。”
“可今上……”
麋威了然。
稍稍思量,反问一句:
“若那位望之更似人君,更懂得笼络人心,文然将来会有所动摇吗?”
“当然不会!”杨戏急忙摆手道。
“我等深受先帝厚遇,思图报效,怎会因为区区一亡国之主而三心二意?”
“戏所虑者,不过是朝野小人趁机作祟,如廖公渊、李正方等狂悖之徒,不可不防!”
言罢又感觉自己有些过激。
语气一缓,揖手道:
“但这终究是后患,却不妨碍将军眼下‘攻其必救’。”
“可等此战过后,再议不迟!”
麋威噙笑摇头道:
“不必等此战过后,我现在就可议定!”
“我眼下确实有攻魏军必救的意思。”
“但我也确实有将其安然接回朝中,公之于众的打算。”
杨戏一愣:“为何?”
其实他方才心中有了些比较极端猜测。
比如说等战后,刘协彻底失去利用价值,就派遣刺客永除后患。
又比如让对方直接“牺牲”在兵荒马乱之中。
但他万万没想到,麋威居然真的打算把人活着带回长安。
“示诚。”麋威答道。
“狂悖之徒何以作祟?因上下有所相瞒,人心难免猜疑。”
“早前事关河东重大军机,丞相不便解释,故而让宵小兴风作浪。”
“其后我上表陛下行开中法,分盐利于士民,彼辈无从借力,方才消停”
“但盐利终究只解得一时之疑,且只能堵住逐利者之口。”
“假以时日,所谓权相把持言路之议,还会卷土重来。”
“文然可知为何?”
杨戏隐约有些明悟。
但有些话直接说出来,未免有指斥乘舆之嫌。
麋威同样需要面对这种君臣伦理的束缚。
但好在他多了一道来自刘备遗赠的护身符:
“先帝临终以大事托付于托丞相和麋威,曾遗言今上守成有余,雄烈不足。”
“又言丞相之才,十倍于曹丕。”
“这不就是君弱而相强的格局了吗?”
杨戏闻言心道,陛下既然同时托付国事于二人,怎会单独称赞丞相,而丝毫不提及卫将军?
必然是后者性情谦逊,故意隐去半句罢了。
心念微微一闪,杨戏已然明白麋威的意思。
接话道:
“再加上宗室内缺少一位有分量的年长者,所谓权相欺压弱主的嫌疑,便如那稻田里的野草一般,总是除之不尽了!”
“正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麋威抬指轻轻敲击兵符道。
“毕竟天下如你我这般深知先帝和丞相之殊遇者,终归是少数。”
“若不知内在的人情真心,单看朝堂格局,可不就是曹操之于愍帝,王莽之于平帝,霍光之于昭帝和海昏侯的局面?”
“再想想若干年后,你我老死,知晓此情者不复存在,后人只能在青史上追思过往。”
“那时若撰史者考据不严,胡乱曲笔,焉知不会有人误解今日这番千古难得的君臣际遇?”
“焉知不会有人为了哗众取宠,胡乱曲解?”
杨戏听到这里,已是目瞪口呆。
一时惊叹于麋威随口吟诵出一句富有哲理的小诗
一时又怀疑麋威是否在警告自己私下撰史的时候别胡编乱造。
好在麋威只是小小吐槽一番,便转回正题:
“这正是我要留下那位宗室长者的原因。”
“有此一人在,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还丞相以清白,还台阁以清净,减小上下人心的猜疑。”
“便是往人心险恶的方向去想,有了此人在,那些试图怂恿丞相行霍、王、曹故事的宵小之徒,也会多了些顾忌不是?”
“这便是示诚于天下人。”
杨戏听到这里,彻底拜服,再无疑虑。
而麋威则注意到一个细节。
对方由始至终,从未怀疑过诸葛亮是否有示诚天下的胸襟。
一如后世大多数人。
这么一想,所谓哗众曲笔者,终究是少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