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沉静,落在那些墨迹清晰的人名与事迹之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
连日来,由王德亲自督领,动用了几条互不统属的暗线,对东宫所有可能与太子频繁接触,或是在近期行为有丝毫异常之人进行了缜密的探查。
这份最新的密报,便是将筛选后的可疑之人及其查证结果呈报上来。
他的眉头渐渐锁紧。
名单上仍有二十余人,范围比之初时已大为缩小,但每一个名字背后附着的查证记录,都似乎指向一片迷雾。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可疑”之处,但细究其过往,又都存在着难以逾越的、否定他们是那“幕后高人”的铁证。
他的目光在其中几个名字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
最终落在了“李逸尘”三字上。
关于此子的记录颇为详尽。
密探甚至设法接触到了其幼年开蒙的先生、少时同窗,乃至族中一些远亲。
所有证言都指向一个结论。
李逸尘,陇西李氏旁支子弟。
李逸尘自幼读书,资质尚可,却绝称不上惊才绝艳,诗文平平,应对也算不得机敏,在族学中并不出众。
其父李诠为了将其送入东宫伴读,几乎是倾尽家财,多方打点,才在三年之前为其谋得了这个许多旁支子弟眼中的“晋身之阶”。
入东宫后,李逸尘行事低调,几乎不与人争,除了例行伴读,并无太多引人注目之举。
密报中特别提到,与李逸尘情况类似者,东宫尚有数人。
他们共同的特点便是,在与太子单独相处时,殿内并无第三人在侧,谈话内容无人知晓。
这本身便是一种“可疑”。
然而,对李逸尘过往一切能查到的言行、笔墨、交际进行彻查后,均未发现任何足以支撑其能献出“雪花盐”制法与“债券”之策的学识底蕴或特殊才能。
一个年轻人,纵然有些心机,又岂能凭空掌握此等经世济民、甚至可动摇国本的学问?
其父倾家荡产才将他送入东宫,若他真有这等本事,何须等到今日才展露?
早该在族学、在科场、在任何一个能接触到权力的环节一鸣惊人了。
李世民缓缓摇了摇头,将关于李逸尘的那几页纸轻轻拨到一旁,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否定。
太年轻了,根基太浅,过往太清晰,也……太不可能。
他将此子从心中那份极短的、需要重点关注的名录上彻底划去。
这样的年轻人,或许是得了太子些许信任,能说上几句规劝或迎合的话。
但绝无可能是那个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高明一步步引向如今这般模样的幕后推手。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那份名单上,逐一审视其他被怀疑的对象。
有东宫詹事府的一位老成持重的少詹事,精于典章制度,但对经济庶务一窍不通,且其家族与盐铁从无瓜葛。
有太子身边一位掌管文书往来的舍人,文笔敏捷,却曾因在与人辩论时引用经典出错而闹过笑话,学识根基并非无懈可击。
还有一位是太子近日偶尔问及的弘文馆学士,以博闻强识著称。
但其所究乃是训诂考据,与这等机变权谋、理财之道相去甚远。
且此人性格迂阔,不谙世情,绝非能设下如此环环相扣之局的人。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类似的查证。
或是学识偏向不符,或是性格能力不匹配,或是过往经历中有明确的、证明其不可能是“高人”的事件。
这些人,看起来似乎都有那么一点“像”的缘由——或许是与太子单独奏对时间较长。
或许是近期所司职掌与东宫新政有些微关联。
或许仅仅是其家族背景有些复杂。
但深究下去,那一点点“像”便如阳光下的露水,迅速蒸发,只留下干涸的、真实的痕迹,证明他们并非所要寻找的目标。
李世民身体向后,靠在御座坚实的靠背上,微微阖上眼。
他感到一种罕见的疲惫,并非源于案牍劳形,而是源于一种掌控力受到挑战的挫败。
一个人的学识、能力、眼界,绝非一夕之间可以养成。
尤其是这等足以影响国策的奇谋伟略,必然有其积累和脉络可循。
纵是史上那些所谓“顿悟”的名士,其前期也必有深厚的积淀作为基础。
这幕后之人,既然有如此手段,在以往绝无可能籍籍无名,丝毫不露锋芒。
除非……他刻意隐藏了数十年,就为了等待辅佐太子?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李世民自己否定。
这太过匪夷所思,也毫无必要。
若真有此等大才,无论是投靠哪位皇子,或是直接向朝廷献策,都能获得远超隐藏在东宫之下的回报。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份名单。
剩下的这二十余人,虽然各有各的“不像”,但排查范围确实已经压缩到了极致。
他深知,不仅仅是他在找,此刻的长安,那些嗅觉灵敏的世家门阀,王公贵族恐怕也动用了一切力量,在东宫内外编织着他们的情报网,试图找出这个可能改变未来朝局格局的神秘人物。
李世民沉吟片刻。他不能大张旗鼓,那样会打草惊蛇,也可能迫使那人隐藏得更深,甚至彻底斩断与太子的联系,那绝非他所愿。
他需要调整策略。
既然直接排查这些“可疑对象”收效甚微,或许应该从其他方面入手。
比如,那“雪花盐”的制法,所需原料、器具、工匠,总会有迹可循。
再比如,“债券”之策的细节设计,其中涉及到的计算、条款,非精通算学、律例者不能为,可以从这方面着手,排查东宫乃至与东宫往来密切的官员中,谁有此等专长。
还有,太子近日来的言行变化,其思维模式、决策方式,与此前判若两人。
思路渐渐清晰。李世民坐直身体,取过一张空白的宣纸,提起朱笔,开始写下新的指令。
魏王府。
李泰肥胖的身躯陷在宽大的坐榻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手中捏着一份抄录的《告天下贤达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好一个‘共建边陲’!好一个‘债券’!”
李泰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和嫉恨。
“那跛子,何时有了这等能耐?竟能想出如此刁钻的法子!”
他猛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掼在地上。
“还有那雪花盐!那是人能制出来的东西?定是得了什么妖人相助!”
杜楚客沉声道:“殿下息怒。太子此策虽奇,却也并非无懈可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