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几块木板从另一侧的岸边被渐次抛入湖中,犹如铺就的浮桥。只见一个黑色身影自柳影处疾步而出,跃上木板,直冲湖心。
那人身形矫健,如履平地般踏过浮板,直扑林昭之落水处,一跃入水,瞬间没入幽暗湖面。
片刻后,他破水而出,左手已牢牢扣住林昭之衣领,右手奋力划水,将人拖向木板。
岸上百姓纷纷奔来,有人递绳,有人呼喊。李修远在岸边嘶声大喊,眼中布满血丝,浑身湿透却浑然不觉。
黑色身影将林昭之推上木板,自己紧随其后,二人合力将人拖至岸上。
林昭之仰面躺在岸边,脸色青白,衣衫湿透,人已经昏迷过去。黑衣人点了林昭之几个穴位,手掌贴于他的腹部,用力推拿,片刻后林昭之咳出两口水,终于缓缓睁眼。
黑衣人神色冷峻,收手不语。林昭之目光涣散,片刻后才聚焦在黑衣人脸上,嘴唇微动,却发不出声。
黑衣人俯身低语:“人命最金贵,怎的轻易就寻短见?”语气冷峭,却无讥讽之意。
林昭之闭了闭眼,一滴泪自眼角滑落,混入湿发间。黑衣人起身退开几步,竟再未言语。
李修远扑上前紧握林昭之的手,声音颤抖:“林兄,你何苦如此!”
林昭之虚弱喘息,良久方吐出一句:“世间文章皆粪土,不如一死证清狂。”
李修远闻言,想起自己十几年来挑灯夜读的情景,不禁泪如雨下。
二人默然良久,湖风拂过,湿衣紧贴脊背,寒意透骨。远处天光渐暗,暮色如墨晕开,柳梢轻摇,似在低语。
李修远扶起林昭之,朝黑衣人行了一礼:“多谢公子!”
林昭之则是呆若木鸡,目光空洞地望着湖面,仿佛魂魄已被那幽暗湖水吞噬。
黑衣人说道:“二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李修远愣了一下,随即扶稳林昭之,低声问:“令主人是谁?”
黑衣人未答,只转身前行数步,指向湖畔一艘画舫,“跟我来。”
画舫静泊,灯火微明,帘幕低垂,映出一人端坐的身影,此人正是崔一渡。救人的则是梅屹寒。
梅屹寒把船工的衣裳让林昭之换上,随后带林、李二人进入画舫二楼。楼中烛火摇曳,映得崔一渡眉目沉静。
林昭之和李修远朝崔一渡行礼,崔一渡抬手示意二人落座,目光在林昭之苍白脸上停留片刻,缓缓开口:“这位公子,方才跃进湖心,可是想通了生死?”
林昭之低头不语,指尖微微颤抖。
崔一渡凝视片刻,又道:“生死非一跃可断,文章亦非一死能证。你们读书人爱清狂,殊不知清狂亦需立世,怎能一死了之?”
梅屹寒立于窗侧,听崔一渡所言,暗自想:这个书生就是迂腐!要是谁让我活不下去,我便直接杀了他,何须跳湖轻生?
“寒窗苦读十余载,诗书里面的道理,是需要用来践行世间的风雨,而非遇到困难就自伤自怜。倘若读书人都这样轻言生死,那国家的重任今后由何人来担当?”崔一渡语气沉缓而有力,直如暮鼓敲心。
林昭之喉头滚动,似有千言哽咽,终化作一声轻咳,他朝崔一渡行了一个大礼:“晚生愚钝,多谢先生教诲!我明日就回老家,继续攻读经史,不再因一时困顿而自弃。”
李修远见状,也朝崔一渡行了一礼,声音哽咽:“今日得先生教诲,如拨云见日。晚生必定加强自省,不再以文章困顿为忧,而是以天下担当为己任。林兄既然醒悟,我二人一起回家乡,研究经世之学,他日若有长进,再拜先生门下,聆听教化。”
崔一渡微微点头,目光如深潭映星,“你能明白此理,便不负少年所学。你们的家乡在哪里?”
“回先生,我们都是灵州人氏。”
“灵州……”崔一渡轻声道,目光微动,“此地距离京城八百余里,你们若要回去,少不了跋涉之苦。不妨留下京城备考,来年再试春闱。”
李修远说道:“不瞒先生,我们家境贫寒,路途遥远,盘缠已所剩无几,实在不敢奢望留在京城备考。”
崔一渡听罢,说道:“听闻国子监需要整理书库的听差,每月工钱足够,也管食宿,你们是秀才,还可以在那里旁听。你二人若愿意,我可以修书一封,推荐你们去那里,边做事边备考,不失为权宜之计。”
林昭之与李修远听崔一渡这么一说,明白眼前之人身份贵重,顿时眼中冒光,跪下来磕头。
“多谢先生再造之恩,晚生定当勤勉做事,发愤读书,不负提携之恩。”
“先生不仅救我性命,更为我等穷途书生辟出一条明路,您的恩情,晚生没齿难忘。”
崔一渡轻声道:“只愿你们他日成材,记得今日湖上风月与心中所悟。”
“是!”二人再次齐声应诺,眼中泪光闪烁。
崔一渡提笔写下荐书,交予梅屹寒:“屹寒,明日你带他们去国子监吏房报到。”
“是,先生。”
……
考生林羽浑浑噩噩地回到客栈,一路上,旁人的叹息、议论声仿佛针一般刺进他的耳中。回到那狭小的房间,他望着房梁,眼神空洞,心中万念俱灰。想着家中父母的殷切期望,想着自己多年的艰辛付出,如今却化为泡影,他再也承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解下腰带,搭在房梁之上,一脚踢翻了脚下的凳子……
就在林羽离世的消息在客栈传开之时,另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也如旋风般席卷了整个京城——有人泄露春闱考题!
原来,近日来,有一些落榜学子心中愤懑难平,四处打听,竟真的挖出了这个惊天内幕。
据说有朝中权贵与贡院考官勾结,将考题卖给富家子弟,那些原本胸无点墨之人,靠着这作弊手段,轻松高中。
此消息一出,犹如巨石投入平静湖面,激起千层浪。众多学子怒不可遏,他们觉得自己的寒窗苦读被肆意践踏,科举的公平公正被无情亵渎。于是,在几位带头学子的号召下,一场大规模的游街抗议就此爆发。
只见学子们手持标语,上面写着“还我公道”“严惩泄题者”等字样,浩浩荡荡涌上街头。他们从贡院出发,一路呼喊着口号,引得路人议论纷纷。
队伍越走越长,声势越来越大,最后竟将鸿胪寺围了个水泄不通。
学子们在鸿胪寺前静坐下来,开始绝食抗议。他们面容憔悴,眼神却透着坚定,决心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其中一位叫苏然的学子,平日里便以刚正不阿著称,他站在队伍前列,大声疾呼:“科举乃国家选拔贤才之根本,如今却被奸人破坏,成了他们谋取私利的工具。我们若不抗争,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众学子纷纷响应,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鸿胪寺掌管外交礼仪,此时却被这群愤怒的学子当成了诉求之地。鸿胪寺大门紧闭,内里却已乱作一团,官员惊慌失措,急报礼部尚书。
京城九门随之戒严,禁军列队于街口,然面对手无寸铁却义愤填膺的学子,无人敢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