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里俨然成了春闱的特别考场,举子们执笔在手,指尖微微颤抖。
林孝扬负手立于窗前,目光掠过檐角的青天:“文章若能平息风波,自有重用之日;若不写的……”他顿了顿,声如寒刃,“莫怪本官不念今日清水之情。”
沈沉雁和周顺陈福立刻拔出刀剑,立在堂前柱侧,刀锋映着天光,冷冽如霜。
众人额头开始冒汗,手掌颤抖着去拿笔。砚台倒映着苍白的面容,墨迹在纸上缓缓延展,似在写文章,又似在书写命运。
过了半个时辰,林孝扬让举子把文章交至案前。他逐篇翻阅,时而点头,时而冷笑,这里面有三篇的确写得情真意切,以理服人,引经据典而不失风骨,显而易见是较好的文章。
但大多数文章却是上不得台面。抛开拙劣的书法水平不谈,内容空洞,错讹频出,有把“民生”误作“民声”,将“社稷”写作“社積”,更有甚者,直接骂“尔等贱民,何足论道”“下流胚子”“统统乱棍打死”这样的狂悖之语。
林孝扬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将最后一张纸重重拍于案上:“好,好得很呐!”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好”是赞还是贬,但大家都不敢看林孝扬的目光,屁股如坐针毡,不时挪动一下。
林孝扬冷笑道:“各位青年才俊辛苦了,今日便到此为止。未来三日不得离开京城半步,朝廷将派钦差巡视学政,违者以抗旨论处。”
众人起身,纷纷行礼称“是”。
林孝扬拿着这二十三篇备注了姓名的文章,疾步离开茶楼。身后众人随即快速散去,生怕惹祸上身。
林孝扬带着沈沉雁迅速赶往皇宫见成德帝,把这些文章呈于御前。“陛下,今日老臣请春闱中举的才子们在茶楼喝了一杯清水,让他们为闹事的学生写一篇劝诫文,此乃二十三名举子所作文章,请圣上过目。”
成德帝缓缓翻看每一页,面色愈发沉郁,忽而冷笑一声:“好个‘统统乱棍打死’,朕二十载苦读,都不及尔等一怒?”
他指尖划过错字连篇的纸面,沉声道:“此非举子,乃市井泼皮混入科场!”
林孝扬说道:“老臣并未当场发作,唯恐激起民变,先让他们回驿馆,听候朝廷查办。”
成德帝站起身,将文章掷于龙案:“来人!”
内侍总管韩公立即躬身趋步上前,垂首敛目:“老奴在。”
“传旨刑部,拘押这二十名举子,着即下狱审讯,追查舞弊者,严刑查办。”他拿着三篇较好的文稿,“这三人,命礼部彻查底细,若有通同欺瞒,一并治罪。”
韩公应诺,疾步退出殿外传旨。
成德帝望着林孝扬,叹道:“大舜以武安邦,以文治国,礼乐教化,岂容此等鄙陋之徒玷污朝纲?这次,你就大胆去查吧。”
“是!”林孝扬和沈沉雁行礼领命。
……
林孝扬坐在轿子上,周顺和陈福跟在轿旁,一路小跑。
林孝扬掀开轿帘,望着气喘吁吁的两名老衙役,轻叹一声:“真是难为你们了,脚步跟不上也别勉强,这轿子慢些走便是。”
陈福抹了把汗,喘着气道:“大人,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小的不怕累,就怕耽误大人差事。”
周顺也咬牙道:“是啊,大人,我们这把老骨头在告老前能跟着您干大事,这辈子值了!”
轿夫放慢了速度,一众人缓缓朝刑部大堂而去。到了那里,沈沉雁已经在大门口等候,一切早已备妥,刑部尚书余湘海亲自迎出,神色凝重。
林孝扬步入大堂,立于公案前,沉声下令:“提嫌犯!”
二十名举子镣铐加身,押至堂下,个个面色惨白,颤抖不已。
林孝扬沉着脸,目光逐一扫过堂下诸人,沉声道:“尔等可是今科举人,写的劝诫文章错字连篇,笔迹浮滑,措辞粗鄙不堪,简直辱没斯文!说,科考题目在哪里得来的?若不从实招来,大刑伺候!”
沈沉雁嘴角微扬,这句“大刑伺候”,显然是吓人的,他突然对这个板正的林御史竟生出几分敬意来。
先是请人喝茶,然后诓着众人写文章,现在证据确凿,再以重刑威慑,一举击碎这帮狂生的胆魄。
果然有人受不住,跪地痛哭:“大人饶命!小的该死,是有人在考前贩卖考题,我一时好奇,买来试试看,没想到果然就是原题……小的只当侥幸,绝不敢欺瞒天恩啊!”
其余人面面相觑,最终纷纷跪倒,拼命磕头:“我等皆是贪图功名,受人蒙蔽,请大人开恩!”“小的愿放弃功名!”“求大人开恩,只望大人饶命!”
林孝扬冷冷地俯视:“谁卖的题?不把主谋供出来,今日便上大刑。”
前面那人浑身一颤,哽咽道:“是……是贡院外三花胡同里一个卖笔墨的瞎眼老翁,约定以买砚为暗号……小的真不知他的底细!”
其余举子也纷纷附和,皆说只知道买砚为暗号,那位老翁用黑纱布蒙着眼睛,看不见真容。交易的时候,老翁把收到的银票往帘子后面递进去,不多时便有人从帘后递出题纸。
林孝扬目光一凛,立即命沈沉雁带着刑部人马前往贡三花胡同缉拿嫌犯。但那家笔墨铺早已人去楼空,屋内仅剩半块残砚,墨迹已干。
店铺的房东说,一个月前这位名叫晏安的老翁,在侍从陪伴下租了铺面卖文房四宝,春闱结束后便再未露面,这个月的房租也没付。
随后几日,沈沉雁带着周顺陈福和刑部精锐日夜排查,并未发现那位瞎眼老翁踪迹,唯一留下的半块残砚,也只是寻常残砚,毫无线索。
街坊邻里亦无人知晓晏安底细,仿佛此人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
沈沉雁坐在案桌边,凝视那半块砚台,忽然觉得蹊跷——那个老翁既然以卖砚为暗号,为何撤离后只留下残砚?莫非是故意为之,引人入彀?
他翻看着残砚,上面没有刻字,却有打磨痕迹。他取水试墨,发现墨块渗水不匀,明白这是一块假墨。
沈沉雁把假砚掰开,里面有一个铜片夹,打开铜片夹,露出一张帛书,帛书上面列出此次涉案的举子名单,末尾赫然写着:景王卫弘驰,银十万两。
沈沉雁脑袋轰轰作响,指尖颤抖,帛书几乎坠落。
窗外雷声忽起,雨落如注。
林孝扬坐在沈沉雁前方,接过帛书匆匆一瞥,脸色顿时苍白,手微微发抖。“这……好你个三皇子!”
沈沉雁立即合上帛书,低声道:“大人,这帛书……”
林孝扬挥手制止住沈沉雁:“此事没这么简单,容我想想!”
窗外暴雨倾盆,电光撕裂夜幕,映得室内一片青白。
林孝扬凝视帛书末尾那行字迹,指尖缓缓抚过“景王”二字,眉心紧锁。片刻后,他低声道:“景王若真买通举子,何须假手瞎翁?又怎会留下如此破绽?”
沈沉雁低声道:“会不会是有人栽赃陷害?”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寒意。
林孝扬将帛书重新卷好,沉声吩咐:“封锁消息,不得泄露半个字。一切待圣上定夺。”
“是!”沈沉雁重重地喘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