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雀话音落下不久,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眉头依旧紧锁,睡梦中也不安稳。
与杜家交好、或是看着云雀长大的乡邻们,陆陆续续都赶到了张仲远的医庐探望。小小的院落和堂屋里,挤满了人,叹息声、低语声不绝于耳。
路鸣的媳妇姜怀玉是个火爆性子,一听完事情经过,当场就撸起了袖子,柳眉倒竖:“反了天了!李家沟那帮混账东西!当我们青溪村没人了吗?!云雀妹子这么好的人,被他们作践成这样!走!咱们现在就去李家沟,找那李康和他那黑心肝的娘说道说道!还有那个什么王玉珍,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天仙人物!”
喜欢凑热闹、凡事爱插一脚的孙李氏也在一旁尖着嗓子附和:“就是!那个寡妇王玉珍,肯定不是什么好货!就该撕烂她那狐媚子的脸!看她还怎么勾引别人男人!”
林茂也来了,脸色铁青。杜云雀是他看着长大的,跟青竹还那么要好,自是当孙女看的。他沉声道:“欺人太甚!石生,你去召集村里得空的汉子们!咱们明天一早就去李家沟,非得让李家给个说法不可!这口气,决不能就这么咽下去!”
“对!去讨个公道!”
“不能让云雀白受这委屈!”
“带上家伙什儿!”
群情激愤,你一言我一语,小小的医庐内外充满了火药味,仿佛下一刻就要点齐人马,杀向李家沟。
就在这喧闹几乎要失控的时候,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并不高昂,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等等。”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沉默站在角落的白未晞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杜云雀的榻边。她低头看着沉睡中依旧面容痛苦的杜云雀,然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义愤填膺的众人。
“先问问她,” 白未晞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冷静下来的力量,“等云雀醒了,问问她,她想如何。”
喧闹声瞬间低了下去。
姜怀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身旁的柳月娘轻轻拉了一下。柳月娘看着白未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林茂怔了一下,随即也沉吟起来,怒火稍敛,恢复了老成持重。是啊,他们在这里喊打喊杀,出气是痛快,可最终要面对这一切、决定未来道路的,是云雀自己。若她还想回去呢?若她舍不得孩子呢?他们这般冲动,会不会反而让她为难?
白未晞的话将焦点重新拉回了那个最核心的人,杜云雀自己身上。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所有的目光,都再次汇聚到榻上那个饱经风霜、需要自己做出抉择的女子身上。
杜云雀再次醒来时,已是午后。雪停了,稀薄的阳光透过窗纸,在屋内投下朦胧的光晕。她身上已经被房兰英换上了厚实柔软的旧棉衣,外面还裹着一床半新的棉被。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比之前清明了一些,只是那深重的疲惫和迷茫并未散去。
“醒了?感觉好些没?灶上一直温着粥呢。” 柳月娘一直守在旁边,见她醒来,连忙轻声问道。
杜云雀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房兰英红着眼圈,端来温水让她漱了口,又小心地喂她吃了小半碗熬得烂熟的米粥。
见她精神稍济,房兰英和闻讯赶来的杜川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屋内未曾离去的柳月娘、林青竹、白未晞等人,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雀儿……现在回家了,爹娘都在,你月娘姐、青竹姐,还有未晞和村里这么多叔伯婶子也都关心你。你……你往后,是怎么个打算?”
林青竹立刻接话,语气坚定:“只要你一句话,我们绝不让你再回那个火坑受气!李康和他娘要是敢来纠缠,我们打断他的腿!”
柳月娘也温声道:“是啊云雀,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咱们青溪村的闺女,不能白白让人欺负了去。大家都会给你撑腰。”
杜云雀靠在床头,听着这些温暖却沉重的话语,眼神更加混乱了。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许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哽咽道:“我……我不知道……”
泪水再次滑落,“我不愿意和别人分享相公……一想到他和别人……我心里就跟刀绞一样……”
她抬起泪眼,眼中又流露出巨大的痛苦和不舍,“可是……珠珠和小宝……他们还小……我要是走了,他们怎么办?后娘……后娘会善待他们吗?李康和他娘,会不会因为恼了我,就迁怒孩子……”
她的话语破碎,充满了作为一个母亲最深切的挣扎和恐惧。一边是尊严和情感无法忍受的践踏,一边是骨肉分离的锥心之痛。这个抉择对她而言,太过残酷。
柳月娘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心中酸楚不已,她叹了口气,上前轻轻揽住杜云雀颤抖的肩膀,柔声道:“好了,好了,先不想了。这事不急,你刚缓过来,身子要紧。先好好歇着,把身子养好,再慢慢想,总有办法的。无论你最后怎么决定,咱们都依你,都支持你,啊?”
杜川重重地叹了口气,背过身去,用力抹了把脸。房兰英只是抱着女儿,无声地流泪。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杜云雀压抑的啜泣声。所有人都明白,这道坎,最终只能由杜云雀自己迈过去,旁人再多的义愤和支撑,也无法代替她做出那个关乎她后半生和骨肉亲情的选择。
夜深了,月光照在积雪上,映得青溪村恍如白昼。
杜云雀躺在自家熟悉的土炕上,身下是娘新换的、带着皂角清香的厚实被褥,温暖而安稳。可她的心却像是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翻来覆去,没有一丝睡意。
李康冷漠的脸,婆婆刻薄的絮叨,王玉珍那模糊却光鲜的身影,还有两个孩子睡梦中稚嫩的脸庞……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翻滚、撕扯。
她悄悄坐起身,看了一眼身旁熟睡中仍带着泪痕的母亲,轻手轻脚地披了件外衣,走出了屋子。
冬夜的寒气瞬间包裹了她,但她似乎感觉不到冷,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村中那条蜿蜒的小溪旁。
溪水大部分已经封冻,覆着一层薄雪,但在几处水流较急的地方,还能听到冰层下汩汩的流水声,幽暗而执拗,如同她心底无法断绝的愁思。
她站在溪边,望着那破碎冰面下依旧奔流的活水,感觉自己就像这冰封的溪流,表面似乎静止了,内里却是一片混乱和冰冷。
回家了吗?回来了。可前路在哪里?她不知道。留下,意味着要忍受屈辱,与另一个女人分享丈夫,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家一点点被侵蚀。离开?那两个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如何割舍得下?还有她一个被休弃的妇人,以后又该如何……
巨大的迷茫和无力感充斥着她的身体,她抱紧双臂,单薄的身影在月光雪地里显得格外伶仃。
就在这时,一件厚实、带着微凉气息的斗篷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将那刺骨的寒意隔绝了大半。
杜云雀回头。
月光下,白未晞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依旧是那身麻衣布裙,面容平静无波,深黑的眼眸在雪光映照下,像是两口幽深的古井。
“……未晞?” 杜云雀有些意外,下意识地拢了拢肩上的斗篷,强扯出一个笑容,试图用寒暄掩盖内心的狼狈,“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瞧我,白日里浑浑噩噩的,都没顾上问你……这几年,在外头……还好吗?”
白未晞没有回答她这些琐碎的问题。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杜云雀,看着那双曾经明亮雀跃、如今却盛满了痛苦和迷茫的眼睛,看了许久。
然后,白未晞开口,声音平稳、清晰:
“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