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书房。
气氛比上一次召见时更加凝滞。
武明空没有坐在书案后，而是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明黄色的常服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刺眼。
李平安步入殿内，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躬身行礼：
“草民李平安，参见陛下。”
武明空没有立刻让他平身，也没有转身，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重而疲惫的语调：
“平身吧。李老先生，你可知，朕为何再次召见于你？”
“草民不知。”
李平安直起身，垂首而立。
武明空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痛心”与“无奈”的神情，目光落在李平安身上，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语气带着长者的“谆谆教诲”：
“李老先生，你是太祖、太宗两朝旧臣，深受国恩，理应为国分忧，体恤君父之难。”
她走到御座前，并未坐下，而是扶着椅背，声音愈发“恳切”：
“如今匈奴势大，边关不宁，朕殚精竭虑，所为者何？”
“不过是想让这天下百姓，少受些战乱之苦，让我大虞子民，能安居乐业！此番和亲，若能以一人之牺牲，换得边关数年太平，使万千将士免于沙场捐躯，使无数家庭免于破碎流离，此乃大善！是大仁！是大德！”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平安，语气加重，带上了几分莫名的意味：
“你身为功臣，更应深明大义，以江山社稷为重，以黎民百姓为念！岂能因一己私情，置国家安危于不顾？”
“若因你之固执，致使和谈破裂，烽烟再起，届时生灵涂炭，这千古罪责，你李平安，可能承担得起？！”
“你可对得起太祖、太宗皇帝当年对你的信任与看重？！”
字字句句，冠冕堂皇，将一顶“不顾大局”、“罔顾君恩”、“陷民于水火”的大帽子，狠狠扣了下来。
听着女帝口中的话语，李平安甚至感觉自己今日若不答应下来，便会成为愧对整个大虞的十恶不赦的罪人。
不过，即使如此，李平安的脸上没有任何被“大义”感动的神色，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直到女帝说完，御书房内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李平安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女帝那看似“痛心疾首”实则隐含逼迫的眼神。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冷静，如同冰泉流淌，瞬间击碎了那层虚伪的温情：
“陛下。”他微微停顿，仿佛在斟酌词语，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草民与太祖、太宗两位陛下的恩情，自当年离开朝堂之日起，便已两清。”
“草民不欠武氏，更不欠这大虞朝廷什么。”
武明空脸色猛地一沉：
凡是生活在这武氏天下的人，无论贩夫走卒还是官员富商，谁不是受武家恩惠？
李平安口口声声说着不欠什么？
这与谋逆有何区别！
若非还要继续‘说服’李平安，武明空此时都要发出怒斥。
不过，此时此刻，她还是将自己的情绪努力的控制了下来。
对于女帝的神情变化，李平安却仿佛未曾看见，只是继续开口道：
“至于天下百姓，黎民苍生，他们自有他们的命运和气数。”
“陛下为一国之君，牧民有责，是陛下的本分。却不必将这江山重担，压在一个早已归隐山林、如今连孙女都快要保不住的老朽身上。”
“这责任，草民担不起，也不想担。”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话语中的疏离与决绝，却让武明空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你……”
武明空胸口起伏，强压着怒火。
李平安没有给她发作的机会，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武明空一直以来自我标榜的核心：
“倒是陛下，口口声声说着，要推行女子科举，要为天下女子争取地位，要让女子‘当为己而生’。”
微微歪头，李平安的脸上露出几分‘真诚’的疑惑：
“草民愚钝，很想请教陛下，将一名女子，当作货物般送往蛮邦，换取所谓的‘和平’，这……难道也是陛下为女子争取地位、让女子‘为己而生’的……宏伟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若真是如此。”
李平安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刺骨的寒意：
“那草民倒要替天下女子，问一问陛下，她们所要争取的，究竟是掌握自己命运的地位，还是……成为陛下您手中，可以随意交易、牺牲的……筹码？！”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撕开了武明空那层“为民请命”、“女性楷模”的华丽外衣，露出了底下冰冷而自私的权力算计！
“放肆！”
武明空再也维持不住那伪装的平静，猛地一拍御案，勃然大怒，脸色铁青：
“李平安！你竟敢如此污蔑于朕！”
“诽谤君上，该当何罪？！”
李平安却只是微微躬身，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漠：
“草民不敢。”
“草民只是，说出了心中所想。若陛下觉得是污蔑，那便是污蔑吧。”
稍微直起身，不再看女帝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李平安淡淡道：
“至于和亲之事，草民的答案，与上次一样。绝无可能。”
“若无其他事，草民，告退。”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这间再次充斥着帝王怒火的御书房。
留下武明空一人，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看着李平安消失的背影，眼神阴鸷得几乎要滴出毒液。
她精心编织的“大义”之名，她赖以立足的“女性旗帜”，在这个油盐不进的老匹夫面前，被撕扯得粉碎！
“好！好一个李平安！”
她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既然你如此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朕……心狠手辣了！”
“朕……给你的机会已经够多了。”
话语结束，女帝的眼神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和亲之事，苦一人而功天下，岂是你李平安能够拒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