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失重感过后,是一阵令人作呕的眩晕。
还没等高阳睁开眼,一股混合着泥土腥味、马粪味和某种腐烂气息,就直冲天灵盖。
“哗啦啦——”
冰冷的雨水顺着领口灌进来,冻得高阳一激灵。
“到了?”
李雷第一时间警惕地睁开眼,手中的那把黑色菜刀已经反握在掌心,做出了防御姿态。
王建国教授扶着眼镜,有些狼狈地从泥水里爬起来。
这是一个巨大的军营。
但和他们想象中旌旗蔽日、甲胄鲜明的“大明精锐”截然不同。
入眼处,是一片灰暗的惨淡。
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暴雨如注,将脚下的土地变成了烂泥塘。
无数顶破破烂烂的帐篷歪歪斜斜地扎在泥水里,有的甚至已经被风吹倒,露出了里面瑟瑟发抖的士兵。
“这……”
李雷看着眼前走过的一队士兵,目瞪口呆。
这哪里是精锐?
这些士兵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
甚至有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泥水里,再也没爬起来。
旁边的同伴看都不看一眼,只是麻木地绕过去。
“这就是……京师三大营?”
王建国教授的声音都在颤抖,“这可是大明的精锐啊!怎么会弄成这副德行?”
他翻开手里的《明史残卷》,指着上面的一行字:“书上明明写着,正统年间军备废弛,但也没说废弛成乞丐啊!”
高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里咯噔一下。
尤其是看见眼前这些士兵只能靠挖野菜、啃树皮充饥的一幕。
完了。
大概率是跳坑里了。
所谓的“五十万大军”,该不会是有四十万都是这种凑数的货色吧?
“什么人?!鬼鬼祟祟!”
一声尖锐的呵斥声突然从前方传来。
只见一队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正簇拥着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在大雨中趾高气扬地走了过来。
那些锦衣卫虽然也有些狼狈,但精神头明显比普通士兵好得多,一个个眼神凶狠。
为首的那个太监,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手里捏着一条马鞭,正一脸嫌弃地看着高阳三人。
“咱家问你们话呢!哪个营的?见了大伴还不跪下?!”
王建国一愣,下意识地想要表明身份。
高阳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王教授。
“大胆!”
那太监见三人不说话,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顿时大怒。
“来人!把这几个不懂规矩的乱兵拿下!就地正法,以此来正军纪!”
“呛啷!”
周围的锦衣卫齐刷刷拔出了绣春刀,杀气腾腾地逼了上来。
“慢着!”
高阳上前一步,手里举起那块金灿灿的令牌。
“瞎了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
金牌上【如朕亲临】四个大字,虽然被雨水冲刷,却依然显眼。
马背上的王振愣了一下。
他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那块令牌,脸上的嚣张气焰顿时收敛了几分。
“免死金牌?太宗御赐?”
王振翻身下马,虽然没有下跪,但态度明显变了。
他那双眼睛在高阳身上打量了一圈,又看了看旁边的李雷和王建国。
“原来是皇室宗亲?”
王振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恕咱家眼拙。不过如今大军正处危难之际,就算是宗亲,也不能乱跑。”
他指了指后方那顶最大的明黄色帐篷。
“皇爷正在中军大帐议事,既然你们有这牌子,那就跟咱家来吧。正好,皇爷正愁没人解闷呢。”
解闷?
高阳心里一阵恶寒。
这就是那位“大明战神”?大军都被困成这样了,还有心思解闷?
但他没有选择。
如果不跟着去,这帮锦衣卫真敢动手。李雷虽然能打,但也没必要刚开局就跟自己人火拼。
“带路。”
高阳收起令牌,冷冷地说道。
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营地里。
越往里走,景象越是凄惨。
到处都是丢弃的辎重,伤兵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甚至能看到有士兵在偷偷挖掘草根充饥。
“这哪里是行军打仗。”
李雷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这简直就是难民逃荒!”
“二十万精锐?我看连一半能打的都没有!”
一直没说话的安妙依,此刻正提着裙摆,一脸痛苦地跟在高阳身后。
那双精致的绣花鞋已经沾满了泥巴,淡紫色的裙摆也被污水浸透。
“脏……太脏了……”
安妙依小声嘟囔着,眉头紧锁,“这地方怎么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你爹要是看见我这双鞋,肯定要骂我不爱惜东西了。”
高阳听得一阵扶额。
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老人家还惦记着鞋呢?
“妈,您忍忍。”
高阳回头安慰道,“等见到了那个皇帝,咱们让他给您安排个干净的帐篷。”
“皇帝?”
安妙依听到这两个字,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到了!”
王振尖锐的声音打断了高阳的胡思乱想。
中军大帐到了。
帐帘掀开,一股暖气夹杂着酒肉的香气扑面而来。
与外面的凄风苦雨截然不同,这里面,竟然是另一番天地。
大帐内,灯火通明。
厚厚的羊毛地毯铺满了地面,隔绝了地下的湿气。
几盆炭火烧得正旺,把帐篷里烘得暖洋洋的。
而在正中央的御案后,坐着一个身穿龙袍、大概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他面容倒也算清秀,只是眼圈发黑,神色中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焦虑。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大明战神”,明堡宗,朱祁镇。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帐的角落里,几个老臣正跪在地上,浑身湿透,显然是刚从外面淋雨进来,或者是一直就没让起来。
“哟,王伴伴回来了?”
朱祁镇看到王振进来,眼睛一亮,“前面情况怎么样?那些瓦剌蛮子退了吗?”
王振立马上前,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
“陛下放心,有神机营的火器在,那些蛮子不敢靠近。咱家刚才去巡视了一圈,军心稳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