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出事后第七十三天。
江南的梅雨季似乎没有尽头,绵密的雨丝将天地织成一片灰蒙蒙的网。苏州河码头,破旧的乌篷船在浑浊的水面上轻轻摇晃,船头一盏煤油灯在风雨中忽明忽暗,像是随时会熄灭。
船舱里,林氏将最后一件还算完好的旗袍仔细叠好,放入藤箱。旗袍是浅紫色的云锦料子,绣着兰草暗纹,袖口滚着细细的银边——这是她去年生辰时,莫隆特意请苏州老师傅定制的。如今,这件华服的下一个去处,是当铺的柜台。
“阿莹,过来。”她轻声唤道。
七岁的莹莹从角落里挪过来,瘦小的身体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旧棉袄里。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已经很久没有笑意了,此刻正担忧地看着藤箱里的衣物。
“阿娘,真的要当掉吗?”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江南女孩子特有的软糯。
林氏摸摸女儿的头,嘴角努力弯起一个弧度:“只是暂时放在当铺换些钱。等阿爹的事情了了,我们就赎回来。”
这话她自己都不信。莫隆被捕后,所有家产查封,林氏和女儿搬到这艘租来的破船上时,除了几件贴身衣物和少量首饰,什么都没能带出来。那些首饰在一个月内已经陆续变卖,换成了糊口的米粮和给莫隆疏通关系的打点钱。
但这件旗袍……她原本是想留着的。至少,让女儿记得莫家曾经的样子。
“阿莹,记住。”林氏握住女儿的手,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不管我们现在多难,你都要记住,你是莫家的女儿。你阿爹是清白的,我们莫家,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的事。”
莹莹用力点头,小手反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指:“阿莹记住了。”
舱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轻敲船篷。
林氏警惕地抬头:“谁?”
“齐管家让我来的。”一个压低的男声传来。
林氏松了口气,掀起船帘。船外站着一个中年汉子,穿着青布短衫,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油布,雨水正顺着边缘往下滴。
“夫人,小姐。”汉子欠了欠身,将竹篮递进来,“齐管家说,这几日雨大,让我送些米面和咸菜来。还有……这是齐少爷让带的东西。”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小心地放在舱板上。布包四四方方,用细麻绳仔细捆着。
林氏眼眶一热。自莫家出事以来,那些曾经的亲朋故旧避之不及,只有齐家——和莫家订了娃娃亲的齐家,还记挂着她们母女。
“多谢齐管家,多谢齐少爷。”她深深鞠躬,“这份恩情,我们母女铭记在心。”
“夫人客气了。”汉子摆手,“齐管家说了,莫老爷是忠良,迟早会沉冤得雪。让您和小姐千万保重身子。雨停了我就来接你们去新住处。”
“新住处?”
“嗯,齐家在闸北有处旧宅子,虽然不大,但比船上强。”汉子说完,又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便匆匆离开了。
林氏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块银元,还有一封信。信是齐啸云写的,字迹还带着少年的稚嫩,但笔力已显刚劲:
“林姨安好:
父亲让我跟管家学账目,我偷偷攒了这些钱,不多,但希望能帮上忙。
莹莹妹妹要好好吃饭。等我再大一些,就能保护你们了。
啸云敬上”
七岁的莹莹凑过来,看着信上的字,小声念了一遍。当念到“莹莹妹妹要好好吃饭”时,她的眼圈红了。
“阿娘,啸云哥哥还记得我。”
“傻孩子,他怎么会忘了你。”林氏将女儿搂进怀里,“等你阿爹出来,你们还要成亲呢。”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心里都发虚。齐家虽然念旧情,但毕竟是沪上有头有脸的人家。莫家如今落难,这门亲事还能不能作数,谁也不知道。
但至少,还有这点念想。
夜深了,雨势渐小。林氏哄着女儿睡下,自己却睡不着。她坐在船头,看着黑沉沉的河面,远处租界的灯火倒映在水中,被涟漪搅得支离破碎。
三个月前,莫家的公馆里也是这样的灯火通明。莫隆刚从南京回来,带了一盒金陵的云片糕给她和女儿,笑着说南京的官员如何称赞沪上的实业救国之举。贝贝和莹莹在客厅里追逐嬉闹,乳娘跟在后面护着,生怕两个小祖宗摔着。
而现在,贝贝……林氏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乳娘说孩子病死了,她不信。那么健康的孩子,怎么会突然病死?可乳娘哭得撕心裂肺,拿出了孩子的小衣服,上面还有血迹……
她不敢细想,一想就会疯。
忽然,码头方向传来一阵骚动。林氏警觉地抬起头,看到几个人影提着灯笼朝这边走来。脚步声杂乱,夹杂着不耐烦的吆喝:
“快点!磨蹭什么!”
“王哥,这雨天的,还要巡什么码头……”
“少废话!上头的命令,这几天码头上所有船只都要登记!”
是巡捕房的警察。
林氏心下一紧,慌忙钻进船舱,摇醒莹莹:“阿莹,快醒醒!”
莹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母亲紧张的脸色,瞬间清醒了。
“阿娘?”
“警察来了,你快躲到舱底去。”林氏掀开船板,下面是一个狭窄的储物空间,“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莹莹咬紧嘴唇,点点头,敏捷地钻进舱底。林氏将船板盖好,又铺上破草席,刚做完这些,船篷就被粗暴地掀开了。
三个警察站在船头,为首的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提着灯笼照了照船舱,眉头皱起:“登记!船主姓名?哪里来的?在码头几天了?”
林氏垂着头,低声说:“民妇林月如,苏州人,来沪上投亲不遇,暂时在船上栖身。已经……住了七天了。”
“七天?”胖警察上下打量她,“投什么亲?亲戚叫什么?住哪里?”
林氏脑子飞速转动:“投的是表兄,姓张,在十六铺码头做账房,可我去时,他已经搬走了……”
“编,继续编。”胖警察冷笑,“我看你不像苏州人,倒像……沪上口音。”
旁边一个年轻警察凑过来,小声道:“王哥,你看她虽然穿得破,但皮肤白净,手指细长,像是大户人家的……”
胖警察眼睛一亮,灯笼凑近照林氏的脸:“抬起头来!”
林氏无奈抬头。昏黄的灯光下,虽然憔悴,但那张脸依然能看出往日的风韵。
“你是……”胖警察眯起眼,“莫家的?”
林氏浑身一僵。
“哈!果然是!”胖警察一拍大腿,“我就说眼熟!莫家出事那天,我跟着去抄家,见过你!莫隆的夫人!”
另外两个警察也紧张起来:“王哥,真是莫家的人?那咱们……”
“怕什么!”胖警察一瞪眼,“莫隆现在是阶下囚,她就是个逃犯家属!”他转向林氏,语气凶狠,“说!藏在码头想干什么?是不是想偷渡出逃?”
“我没有……”林氏辩解,“我只是无处可去……”
“少废话!”胖警察打断她,“上头说了,莫家的人要重点监控!跟我们走一趟!”
他伸手就要抓林氏的胳膊。就在这时,舱底的莹莹听到母亲要被带走,再也忍不住,猛地顶开船板爬了出来:
“不许抓我阿娘!”
瘦小的身体挡在林氏面前,眼睛瞪得圆圆的,虽然害怕得发抖,却一步不退。
“嘿,还有个小的!”胖警察乐了,“正好,一起带走!”
林氏将女儿紧紧护在身后:“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求你们……”
“求有什么用?”胖警察不耐烦地挥手,“带走!再啰嗦别怪我不客气!”
两个年轻警察上前就要拉人。林氏死命护着女儿,一时间,小小的船舱里乱作一团。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岸上传来:
“住手!”
所有人都愣住了。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穿着深灰色长衫的老者快步走来,身后跟着两个壮实的汉子。老者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虽然穿着朴素,但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胖警察看到他,脸色变了变:“齐……齐管家?”
来人正是齐府的管家,齐忠。
齐忠走到船边,看都没看那几个警察,先对林氏微微欠身:“夫人受惊了。”然后才转向胖警察,“王巡长,这大半夜的,为难孤儿寡母,不合适吧?”
胖警察额头冒汗:“齐管家,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齐忠淡淡地问,“警局陈局长昨天还和我家老爷喝茶,怎么没听说要对莫家人赶尽杀绝?”
“这……”胖警察语塞。
“莫老爷的案子还没定论,你们就对莫家妻女如此逼迫,传出去,不怕被人说落井下石?”齐忠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更何况,这码头是齐家的产业,在这里抓人,是不是该先问过齐家的意思?”
胖警察彻底怂了。齐家在沪上的势力,不是他一个小小巡长能惹得起的。
“齐管家误会了,我们就是……例行公事。”他赔着笑,“既然齐管家作保,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完,赶紧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走了。
等警察走远,齐忠这才转回身,对林氏深施一礼:“夫人受委屈了。老爷吩咐我这几日来看望,没想到正好碰上这事。”
林氏眼眶发热:“多谢齐管家,又救了我们一次。”
“夫人言重了。”齐忠叹了口气,“老爷说了,莫家的事,齐家绝不会袖手旁观。只是现在风口浪尖,明面上不好动作,只能暗中相助。”他看了看破旧的船舱,“这里不能住了。我已经在闸北安排了一处房子,虽然简陋,但安全。请夫人和小姐现在就随我过去。”
林氏犹豫了:“齐家的恩情太重了,我们……”
“夫人莫要推辞。”齐忠正色道,“且不说两家的交情,单是啸云少爷,如果知道您和小姐还住在这样的地方,定会难过。就当是为了孩子。”
提到啸云,林氏终于点头:“那……就麻烦齐管家了。”
简单的行李很快收拾好。齐忠带来的两个汉子帮忙提着藤箱,林氏牵着莹莹,跟着齐忠走上码头。雨后的石板路湿滑,莹莹不小心踩到水洼,差点摔倒,被齐忠及时扶住。
“小姐小心。”齐忠蹲下身,让莹莹趴到自己背上,“路滑,我背您走一段。”
莹莹有些害羞,但还是乖乖趴了上去。老管家的背很宽厚,很温暖。
走出码头时,一辆黑色轿车已经等在那里。这是齐家的车,但为了避免引人注目,换了个普通的车牌。
上车前,林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艘破船。船上的煤油灯还在风雨中摇晃,像是她这三个月来飘摇的命运。
“阿娘,我们还会回来吗?”莹莹小声问。
林氏摸摸女儿的头,没有回答。
车子发动,缓缓驶入夜色。车窗外的沪上渐渐后退,那些熟悉的街道、建筑,此刻都变得陌生而冷漠。
但至少,还有一盏灯为她们亮着。
车子穿过苏州河桥,进入闸北地界。这里的房屋低矮破旧,街道狭窄,与租界的繁华形成鲜明对比。最后,车子在一栋石库门前停下。
门是普通的黑漆木门,但很结实。齐忠掏出钥匙打开门,里面是一个小天井,再往里是两层小楼,虽然旧,但收拾得很干净。
“一楼是厨房和客厅,二楼有两间卧室。”齐忠介绍,“家具都是现成的,被褥也换了新的。米面粮油都备了一些,够用半个月。每个月初,我会派人送生活费来。”
林氏看着这个小小的家,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齐管家,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夫人切莫如此。”齐忠连忙扶住她,“老爷说了,只要人在,希望就在。莫老爷的清白,迟早会水落石出。您和小姐,一定要保重。”
他顿了顿,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锦囊,递给莹莹:“这是啸云少爷让我带给小姐的。”
莹莹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块用红绳穿着的白玉平安扣,温润剔透,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啸云哥哥……”莹莹握紧平安扣,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齐忠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便告辞了。临走前,他压低声音对林氏说:“夫人,最近沪上局势复杂,没事尽量不要出门。如果有急事,可以去街口的‘福记杂货铺’,老板是自己人。”
送走齐忠,林氏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舒了口气。
终于,有个安身之所了。
她拉着女儿走上二楼。卧室不大,但床铺干净,窗台上甚至放了一盆小小的茉莉,正开着洁白的花朵,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莹莹趴在窗前,看着楼下寂静的街道。远处,隐约传来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
“阿娘。”她忽然轻声说,“等阿爹回来,我们一家人,还有贝贝姐姐,一定会团圆的,对吗?”
林氏鼻子一酸,将女儿搂进怀里:“对,一定会团圆。”
窗外,夜色渐深。闸北的灯火稀疏,但至少,这一盏灯是为她们点亮的。
而在苏州河的另一头,法租界一栋西式洋楼的书房里,齐啸云正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雨夜。
少年只有十岁,但眉宇间已经有了超越年龄的沉稳。他手中拿着一份报纸,上面刊登着莫隆案的最新进展——依旧是含糊其辞,疑点重重。
“啸云,该睡了。”齐父推门进来。
“父亲。”齐啸云转身,“莫叔叔的案子,真的没有转机吗?”
齐父沉默片刻,走到儿子身边:“有些事情,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莫隆挡了太多人的路,所以才会被联手陷害。”
“那我们……”
“我们能做的,就是保住林姨和莹莹。”齐父拍拍儿子的肩,“至于翻案,需要时机,需要证据,更需要……力量。”
齐啸云握紧了拳头:“我会长大的。长大了,就有力量了。”
齐父看着儿子眼中的坚定,欣慰又心疼:“好,但在这之前,你要学会忍耐,学会积蓄力量。”
雨又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窗。齐啸云看着窗外的雨丝,在心里默默发誓:
莹莹,等我。
等我长大,等我强大。
我一定会保护你,一定会为莫叔叔洗清冤屈。
一定。
夜色深沉,雨声淅沥。这个夜晚,两个孩子在各自的窗前,许下了同样坚定的誓言。
而命运的齿轮,正在无人察觉的角落,缓缓转动。
(第023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