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闸北小楼的第七天,林氏开始摸清周围的环境。
这条巷子叫平安里,住的大多是码头工人、小商贩、手艺人,生活困顿但邻里还算和睦。每天早上天不亮,各家就升起炊烟,女人们提着马桶去公共厕所倒,男人们匆匆吃过早饭就出门上工。到了傍晚,巷子里飘起饭菜香,孩子们在狭窄的巷道里追逐打闹,直到各家大人扯着嗓子喊吃饭。
林氏刻意低调。她换上粗布衣裳,头发用布巾包起,说话也学着带些闸北口音。邻居们只知道新搬来的是个寡妇,带着女儿从苏州来投亲,亲戚没找到,暂时租了这里的房子。这样的故事在闸北太常见,没人深究。
莹莹很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帮母亲做些针线活。林氏从齐忠送来的布料中挑了些便宜的,裁成手帕、肚兜、小孩帽子,绣上简单的花样,准备攒一些后拿去卖。
这天下午,林氏正在绣一条手帕,莹莹在旁边学描花样。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
“莫家嫂子在吗?”是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林氏放下针线,示意莹莹上楼。她走到门边,隔着门板问:“哪位?”
“我是隔壁的李婶,做了些菜肉馄饨,给你们送一碗。”
林氏犹豫片刻,打开门。门外站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个子不高,圆脸,笑容朴实,手里端着个粗瓷大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馄饨。
“李婶你好。”林氏接过碗,客气道谢,“让您破费了。”
“客气啥,邻里邻居的。”李婶探头往屋里看了看,“就你和闺女两个人?”
“嗯,她爹……前些年病故了。”林氏按照编好的说辞回答。
李婶同情地叹气:“女人家带个孩子不容易。对了,你闺女多大?上学了没?”
“七岁,还没上学。”
“那可不行。”李婶正色道,“女孩子也要识字。巷子东头有个私塾,张先生开的,一个月收二十个铜板,能学认字和算账。虽然比不上洋学堂,但比睁眼瞎强。”
林氏心中一动。她何尝不想让莹莹读书?只是现在处境艰难……
“谢谢李婶提醒,我……考虑考虑。”
送走李婶,林氏端着馄饨回到屋里。莹莹从楼上下来,眼睛盯着那碗馄饨——已经很久没吃过带肉的吃食了。
“吃吧。”林氏把碗推给女儿。
莹莹咽了咽口水,却拿起勺子先舀了一个给母亲:“阿娘也吃。”
母女俩分食了一碗馄饨,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吃完,莹莹小声问:“阿娘,我真的能去读书吗?”
林氏摸摸女儿的头:“你想去吗?”
“想。”莹莹用力点头,“啸云哥哥念书可厉害了,我也要念书,以后才能帮他。”
这话让林氏心里一酸。才七岁的孩子,已经懂得要“帮”别人了。
“好。”她下定决心,“等阿娘攒够了钱,就送你去。”
接下来的日子,林氏更加拼命地做活。除了绣手帕,她还接了些缝补衣服的活儿。她的手艺好,针脚细密,渐渐在附近有了些口碑,活也多了起来。
莹莹也没闲着。她学着描花样,虽然手还小,握针不稳,但那份专注劲儿让林氏看到了希望。有时候,林氏会教她认些简单的字——林氏出身书香门第,识字断文不在话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清贫但安稳。
然而,沪上的风云,从来不会因为某个角落的平静而停歇。
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林氏拿着绣好的几件活计,准备去街口的裁缝铺交货。刚走出巷子,就看见一队警察匆匆跑过,直奔码头方向。街上的行人纷纷避让,交头接耳:
“又出什么事了?”
“听说码头上闹罢工了。”
“不是罢工,是有人被抓了,好像是……学生?”
林氏心里一紧,加快脚步往裁缝铺走。经过福记杂货铺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杂货铺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瘦削男人,戴着老花镜,正在柜台后打算盘。看到林氏进来,他抬了抬眼,没说话。
“老板,买一包盐。”林氏说。
老板转身从货架上取盐,压低声音快速说:“今晚别出门。码头那边出事了,抓了几个学生,说他们散发‘反动传单’。”
林氏手一抖:“什么传单?”
“呼吁释放政治犯,要求彻查几桩冤案。”老板把盐包好,声音几不可闻,“其中提到了莫隆案。”
林氏如遭雷击。
“现在风声紧,警察到处抓人。”老板将盐递给她,提高声音,“五文钱。慢走。”
林氏付了钱,拿着盐匆匆离开。一路上,她只觉得手心全是冷汗,心脏跳得厉害。
回到家里,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喘息。莹莹从楼上跑下来:“阿娘,怎么了?”
“没事。”林氏强作镇定,“阿娘累了,你先上楼去。”
支开女儿,林氏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学生为莫隆案发声?这是好事,可也太危险了。赵坤那些人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些学生……
她不敢想下去。
深夜,林氏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窗外传来几声狗吠,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和砸门声——不是她家,是巷子另一头。接着是女人的哭喊、男人的叫骂、孩子的啼哭。
警察在搜捕。
林氏捂住莹莹的耳朵,把她搂在怀里。母女俩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直到外面的动静渐渐平息。
天快亮时,林氏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她看见莫隆被关在黑暗的牢房里,浑身是伤;看见贝贝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哭泣;看见警察破门而入,把莹莹从她怀里抢走……
“不要!”她惊叫着醒来,浑身冷汗。
“阿娘,你怎么了?”莹莹被吓醒了,小手摸到母亲脸上的泪水,“阿娘不哭。”
林氏抱紧女儿,声音哽咽:“阿娘做了个噩梦。”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开始了。但林氏知道,这个“新”的一天,可能比昨天更加艰难。
果然,上午齐忠就来了。他没坐车,穿得像个普通账房先生,提着一篮子菜,像是来走亲戚的。
“夫人,昨晚的事您听说了吧?”一进门,齐忠就压低声音问。
林氏点头:“听说抓了学生。”
“是沪上大学的几个学生,在码头散发传单,要求重审几个案子,其中包括莫老爷的。”齐忠脸色凝重,“赵坤那边反应很快,连夜就把人抓了。现在租界里风声鹤唳,都在传这些学生是‘**分子’。”
“那他们……”
“齐家已经在想办法了。”齐忠说,“老爷托了关系,至少能保住他们的命。但这事提醒我们——有人在关注莫老爷的案子,也有人想借机生事。”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这是老爷让我带给您的。”
林氏接过信,是齐父的笔迹,很简短:
“月如贤妹:
近日沪上多事,务请深居简出。令嫒读书之事,齐家可暗中安排,但须格外谨慎。
莫兄之事,我等从未放弃,唯时机未到,不宜妄动。
珍重。
齐正业 拜上”
林氏看完信,眼眶发热:“齐大哥他……”
“老爷说,莫老爷是忠良,不该蒙冤。”齐忠郑重道,“但现在赵坤势力正盛,硬碰硬只会折损更多。我们要等,等一个能一击制胜的机会。”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快了。”齐忠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赵坤这几年得罪的人太多,已经有人开始联合。只要找到确凿证据,就能翻案。”
他又交代了几句安全事项,便匆匆离开了。
齐忠走后,林氏独自坐在客厅里,手里捏着那封信。齐家如此尽心尽力,她感激,但也愧疚——这份人情,她该如何还?
“阿娘。”莹莹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针线篮子,“我想给啸云哥哥绣个荷包。”
林氏看着女儿认真的小脸,忽然有了力量。
“好,阿娘教你绣。”
接下来的日子,母女俩依旧深居简出。林氏托李婶帮忙打听私塾的事,得知那位张先生确实可靠,就决定送莹莹去读书。
私塾在巷子东头一个旧院子里,只有一间教室,十几个学生,年龄从五六岁到十二三岁不等。张先生是个落第秀才,五十多岁,脾气古怪但心地善良,对穷人家的孩子格外照顾。
莹莹第一天去上学,林氏送她到门口。看着女儿背着布书包走进教室的小小背影,林氏眼泪差点掉下来。
如果莫隆能看到这一幕,该多好。
私塾的学费是一个月二十个铜板,对现在的林氏来说不算小数目。她更拼命地接活,常常绣到深夜。莹莹也很懂事,放学回来就帮着做活,学到的字也教给母亲——虽然林氏其实都认得,但她还是认真听着,夸奖女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秋天。
这天,林氏去裁缝铺交货,经过码头时,看见一群人围在公告栏前议论纷纷。她凑近一看,是一张新贴的告示:
“为彰显政府教化之功,特于本月初八在城隍庙前举办‘沪上女红大赛’。凡沪上女子,不论出身,皆可报名参赛。头名奖大洋五十,次名三十,三名二十。另设‘新式女红’特别奖,奖大洋一百。”
旁边有人嗤笑:“又是做样子,最后还不是那些官太太小姐得奖。”
但也有人心动:“一百大洋啊,够一家人吃两年了。”
林氏看着那张告示,心里起了波澜。一百大洋,对现在的她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如果能拿到这笔钱,她和莹莹的生活就能大大改善,莹莹也能上更好的学校……
但她随即摇头。抛头露面参加比赛,太危险了。万一被认出来……
可那一百大洋的诱惑实在太大。
晚上,她辗转反侧,最终还是决定:不去。安全第一。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开玩笑。
三天后,李婶兴冲冲地跑来:“莫家嫂子,你看这个!”
她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指着其中一版:“城隍庙那个女红大赛,听说好多大户人家的小姐都要参加!你看这个,齐家的小姐也要去!”
林氏接过报纸,果然看到“齐氏集团千金齐文慧将参赛”的小标题。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齐家表示,此举为鼓励沪上女子自强自立。”
齐文慧?林氏记得,那是齐啸云的堂妹,比莹莹大两岁。
“齐家都参加了,说明这比赛应该靠谱。”李婶兴奋地说,“嫂子,你手艺那么好,不去试试?万一得奖了呢?”
林氏看着报纸,心里那点不甘又冒了出来。
这时,莹莹从私塾回来了。看到母亲和李婶在看报纸,好奇地凑过来:“阿娘,看什么呀?”
“女红大赛。”林氏随口说,“齐家的小姐也要参加。”
“啸云哥哥的妹妹吗?”莹莹眼睛一亮,“那阿娘也去参加吧!阿娘绣得最好看了!”
孩子的天真话语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林氏心底某个锁着的匣子。
是啊,她为什么不能去?她曾是沪上最风光的莫家主母,她的女红是苏州绣娘亲传,连当年巡抚夫人都赞不绝口。如今虽然落难,但手艺还在。
而且……如果能在比赛中见到齐家人,也许能打听到更多消息?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当天晚上,林氏做了个决定:报名参赛。
但要以什么身份?真名肯定不能用。她想了一夜,最后决定用化名——“苏月娘”。苏州来的绣娘,死了丈夫,带着女儿讨生活。这个身份合情合理,也不会引人怀疑。
第二天,她托李婶帮忙打听报名事宜。李婶很热心,当即就带她去了城隍庙旁边的报名处。
报名处挤满了人,大多是年轻女子,也有些中年妇女。负责登记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态度傲慢,对那些衣着普通的报名者爱答不理。
轮到林氏时,他上下打量她一番:“姓名?年龄?籍贯?”
“苏月娘,三十一岁,苏州人。”林氏垂着眼回答。
“会什么绣法?”
“苏绣、湘绣都会一些,还会些新式针法。”
男人挑了挑眉,递过来一张表格:“填了。初赛是下月初一,带一件自己的作品来。”
林氏接过表格,到旁边填写。正写着,忽然听到一阵骚动。抬头看去,只见几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在仆人的簇拥下走进来,为首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穿着洋装,昂着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齐小姐来了!”有人低呼。
原来那就是齐文慧。
林氏低下头,快速填完表格交上去,然后匆匆离开。走出报名处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齐文慧也在填表,侧脸的模样,竟然和莹莹有几分相似。
她心里一颤,快步走回家。
接下来的一周,林氏开始准备参赛作品。她决定绣一幅“荷塘清趣”——这是她最拿手的题材,荷花、莲叶、水波,层次丰富,能展现多种针法。
白天,她做日常的活计维持生计;晚上,等莹莹睡了,她才拿出那幅绣品,一针一线地绣。煤油灯的光线昏暗,她的眼睛很快酸痛,但手上的动作依旧精准。
有时候,莹莹半夜醒来,看到母亲还在灯下刺绣,就悄悄爬起来,给母亲倒杯水。
“阿娘,累吗?”
“不累。”林氏摸摸女儿的脸,“阿娘要给阿莹挣个好前程。”
莹莹不懂什么是“前程”,但她知道,母亲很辛苦。于是她更努力地学习,放学回来就帮母亲分线、理布,小小的手已经能做些简单的活计了。
初赛前一天,作品终于完成了。展开来看,荷叶碧绿欲滴,荷花娇嫩粉白,水波粼粼,仿佛能听到清风拂过荷塘的声音。
林氏看着这幅作品,想起了莫家花园里的那个荷塘。每到夏天,莫隆就会带着她和两个女儿在塘边赏荷,贝贝总想摘荷花,被她笑着阻止;莹莹则安静地坐在父亲怀里,听父亲念诗。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绣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阿娘?”莹莹不知何时醒了,站在楼梯口,担忧地看着她。
林氏连忙擦掉眼泪:“没事,阿娘就是……想起了以前。”
她小心地收起绣品,用布包好。明天,这幅凝聚着她心血和回忆的作品,将带她走向一个未知的战场。
夜深了,林氏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她知道,参加比赛有风险。但如果赢了,她和女儿就能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如果输了……至少她试过了。
窗外,秋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远处,黄浦江的汽笛声隐隐传来,像是这个城市的呼吸。
在这个动荡的年代,每个人都像江面上的浮萍,随波逐流。但林氏知道,她不能只是浮萍。
她要为女儿扎下根,哪怕这根系,要从最贫瘠的土壤里生长出来。
明天,城隍庙前,一个新的开始。
(第023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