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夷怔了下。
只见谢清晏眼眶红热,泪水簌簌落下,甚至浑身都因情绪激动而颤抖了起来,隐约有摇摇欲坠的架势。
“先帝……他……”
谢清晏哽咽难言,一时间,过往无数记忆翻涌不息。
那被他寄予厚望,又一次次失望的先帝。
那他为了觐见,殿前驻足数个时辰却被拒之门外的先帝……原来并不是真的背弃了曾经的理想,只是身子撑不住了,才断了心气。
而先帝临终前,还在惦念着这些。
臣仍鏖战,君何以先降?
谢清晏承认,他对先帝其实是有些许怨气的,或是交织着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可此刻,当从景平帝口中听到这些,那股本就不多的怨气骤然溃散,旋即,一股强烈的悔意涌上心头,直冲的他两眼发黑。
他后悔自己误解先帝。
后悔自己未能见到先帝最后一面。
心下翻江倒海,谢清晏突然后退一步,挣脱了李明夷的搀扶,继而在其惊愕的目光中,在柴房内转身,面朝皇宫方向,骤然拜下!
“臣叛国弃君,臣愧对先帝恩德,臣……罪无可赦!”
咚!
他的额头重重敲在覆满灰尘,冰冷的砖石地面,泪水从脸颊滑落。
李明夷忙弯腰,将其强行搀扶起来:
“谢卿何至于此!”
谢清晏双目通红:
“臣愧对先帝,愧对陛下,愧对君子之虚名,无颜……”
他满脸滚烫,那是羞愧所致,既是因曾经误解了先帝,也因他如今的身份——终归,乃是颂朝的降臣,南周的叛徒。
哪怕他心知自己只是委身敌营,但这些苦楚,又何以为外人道?
然而李明夷却认真道:
“谢卿哪里的话!父皇既说过,满朝文武,唯谢卿可信,朕便从不曾怀疑!若非如此,朕岂会派人联络谢卿至此?你我君臣相见?”
谢清晏身躯巨震!
他猛地抬头,隔着水雾弥漫的双目,看着景平帝那张虽稚嫩,却真诚的面容,嗫嚅道:“陛下……信……信我?”
李明夷笑道:“朕以为,谢卿绝非叛国之人,哪怕暂且投身敌营,也必有苦衷!”
谢清晏张了张嘴,这一刻,万千委屈在心头喷薄而出。
这一刻,分明他已是中年,而面前的少年年龄与子女无异。
但他却竟有了幼年时被父母安慰的错觉!
不!
君王如父,臣民如子……天子虽年幼,又何尝不是“君父”?!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被整个天下鄙视,乃至家人都不理解的“叛徒”,偏偏是最有理由大骂他的天子,反而如此相信他!
他并不怀疑景平帝的真诚,因为在当下这个危险的节骨眼,景平帝敢主动联络自己这个明面上的叛徒,并亲身来见,只这举动,便已无须再证明!
“陛下……臣……臣……”
见他再次失态,李明夷忙笑着安慰,将他搀扶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搬了一把椅子过来,二人隔着一根烛台相对而坐。
李明夷等了一会,直到谢清晏慢慢平复情绪,恢复仪态。
他才故作失落地说道:
“其实,谢卿今日肯来,朕已十分感动。毕竟,如今这天下,已是赵贼的天下,朕……无非一个被通缉海捕的罪人罢了,身边可用之人,更屈指可数……”
谢清晏忙打断道:
“陛下!南周未亡,这天下尚有许多仁人志士,忠于我大周之臣!陛下既还保全龙体,一切便还有希望!”
他担心,这位年幼的帝王,遭逢大变,如先帝一般失去心气。
尤其……据说对方本就性子软弱。
李明夷勉强笑了笑,而后说道:
“谢卿不必担心,朕哪怕为了活下去,也断不会轻生。”
与此同时,他伸手入怀,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将其缓缓打开,里头赫然是一枚温热的枣糕。
他笑道:“昔日,谢卿入宫与朕见面,朕曾奉上枣糕。今日大难之后,你我君臣再相逢,朕已身无长物……身边,更缺少可用之人,此番召卿前来,更只想问一句。”
他将枣糕递到谢清晏面前,低声道:
“朕如今处境可谓如履薄冰,谢卿,你说……朕可还能走到对岸么?”
谢清晏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廉价的枣糕,眼眶再次温热,他骤然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目光已是决绝般地坚定。
他双手珍重地接过枣糕,郑重其事:
“臣食君之禄,无以为报,唯有这一身铁骨,愿为陛下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成了!
李明夷心中蓦然一松,知道这第一个旧臣,已成功召回。
而君臣表明心迹后,也知时间紧迫,很快收拢情绪,谈起正事。
谢清晏先是一番陈述,表明了自己投敌的意图,乃是为了保护救助其余入狱的旧臣。
而后才试探地问道:
“敢问陛下为何还在京中?臣在外头,听闻陛下当日与太后等人成功逃出城去了。”
李明夷闻言,有些悲伤地说:
“此事说来话长,那一日,叛军攻入皇宫,朕与祖母、端王等人从密道逃出皇宫,本想寻赫连屠统领,却得知偌大京师已全然沦陷,更有追兵在后头。
无奈之下,祖母说,她与端王带着其他人出城,以引走叛军,让朕带着些许内卫在城中躲藏起来,再寻机会离开……”
谢清晏听得一愣一愣的,他神情有些古怪,心想:
陛下啊陛下,您只怕太单纯了,西太后哪里是肯牺牲自己的性格?
想必,引走追兵是假,留下陛下在城内,自己遁逃才是真……
显然,相比与年幼的景平帝,他对那位太皇太后了解更深。
不过,这些话他这个臣子委实不好点破,况且也无必要。
李明夷继续道:
“只是后来,全城封锁,朕见状也绝了出城的念头,好在先帝仙去后,给朕身边留下了几个可用护卫,如今朕暂时并无危险,自有藏身之所,反倒渐渐也不想离开了。”
他笑了笑:“常言道,灯下黑。想必那赵贼也想不到,朕就藏在皇城脚下,如今祖母既然成功逃走,不久后,必然与各地州府聚集实力,虽说只怕难成气候,反攻不成,但至少牵扯反贼几年时光,总是可行的。
而朕思量着,城中尚有诸多忠臣或隐于朝堂,或关押牢狱之中,与其狼狈如野犬般溃逃,不若苟全在这城中,缓缓结网。”
“呵,朕曾经听说过那荒无人烟的莽莽丛林之中,无数树种争相生长,以沐浴阳光,承接雨露。因此才生的又高又直,而高耸的巨树树冠遮住了阳光,地下的植被便再难成长,唯有等巨树倒下时,才会空出一块白地来,名为‘林窗’,唯有抓住这短暂的‘窗口’,才有机会竞逐天空……”
“然而‘林窗’太重时运,便有另一种树生出独有的智慧来,它的树种并非扎根于地,而是在其余巨树的树冠中生长,靠树杈中的腐烂枯叶、烂果,汲取水气生存,如藤蔓一般,伸展出一根根气生根,一圈圈缠绕在巨树之上,悄无声息蔓延全身。
直到它的根须终于自上而下,触及土地,便迅猛扎根,扩充出粗壮支柱,合抱巨木,窃取养分,令巨木枯萎,自身茁壮。如此或经过数十年,乃至上百年,巨木哀鸣倒塌,自己取而代之,这场漫长的绞杀才算完成。”
“此木名为‘绞杀榕’,它的每一次诞生都以杀死一株大树为代价。
而当它占领天空后,新生的树冠勃勃生机,将生出无数甘甜果实,喂养那树冠中生存的无数动物,那庞大的树冠,亦为无数动物遮风挡雨,又何尝不是一种‘扫清沉疴’,‘再换新天’?”
李明夷笑了笑,他所说的这绞杀榕真实存在。
在前世的大约900种榕树中,超过半数的榕树以这种方式生存。
世界最大的绞杀榕在印度南部,它的树冠有三个足球场那么大,拥有超过4000条支柱根须,一棵树就是一座森林。
李明夷语气真挚:
“谢卿,朕欲效仿这绞杀之榕,取颂朝而代之,卿以为如何?”
柴房里,烛光中。
谢清晏怔怔地听完少年天子这一番话,眼中先是惊愕,继而,绽放出无穷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