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窗帘缝隙里斜切进来,落在沙发边缘的一角。那道光像一把薄刃,轻轻划过亚瑟的眼睑,唤醒了他混沌的意识。他的眼皮动了动,手指无意识地蜷了一下,触到身下薄毯的布料——柔软、干净,带着一丝阳光晒过的余温。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先是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轮廓游移不定。随后,一点一点聚焦:头顶是陌生的天花板,乳白色的漆面有些许细小裂纹,像蛛网般蔓延;墙上的挂画朝向不对,一幅黑白风景被歪斜地挂在左侧,仿佛被人匆忙扶正却没对齐;茶几上摆着一只空水杯,透明玻璃杯底还留着半圈湿痕,像是有人刚喝完水不久便匆匆离开。
    他撑着手臂坐起来,动作迟缓,太阳穴像是被什么勒紧了,一跳一跳地疼,像是有根铁丝在颅内来回拉扯。低头时看见自己脚边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布料干净,折痕清晰,袖口与裤线对齐得近乎苛刻。他盯着那衣服看了几秒,记忆断断续续地回流:酒吧的红光,手里的酒杯,撞到服务生,托盘落地的声音混着人群的惊呼,然后……再之后,什么都抓不住。
    他抬起手,指尖碰到额角,那里还贴着一小片退烧贴的残胶,凉意已经散尽,只留下黏腻的触感。喉咙干得发紧,他刚想开口喊人,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木阶发出轻微的响动,一步,又一步,不急不缓,节奏稳定得如同某种日常仪式。他转过头,看见她从楼上走下来。
    她穿着浅米色的针织衫,袖口随意卷了一道,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青筋微微凸起;长裤垂到脚踝,裤脚微微磨出些毛边,却不显邋遢,反倒透出一种经年使用的亲和感。头发松松挽在脑后,有几缕没扎住,垂在颈侧,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脸上没有妆,眉眼却依旧分明,鼻梁挺直,唇色偏淡,眼神沉静如深秋湖水。
    她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神微闪,像是意外,又像是一早预料到了这一刻。随即恢复平静,仿佛只是确认一件物品是否归位。
    空气像是凝住了。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我……怎么会在这?”
    她没立刻回答,而是走近几步,站在茶几对面,语气平稳:“你昨晚喝多了,上了我的车。司机没拦你,我就把你带回来了。”
    他怔住,脑子里嗡了一声。上车?她的车?他努力回想,可记忆像被雾遮住,怎么都拨不开。酒吧的喧嚣还在耳膜深处震颤,酒精灼烧喉咙的感觉尚未完全消退,他记得自己一杯接一杯地灌,为了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躁动——项目失败、父亲病重、女友离去,所有事堆叠成一座即将崩塌的塔。他只想逃进醉意里,哪怕片刻。
    可他明明记得,自己是要打车回家的。他掏出手机,翻看行程记录,却发现定位显示的是城东一片高档住宅区,离他常去的那家酒吧足有八公里远。
    “我不是故意的,”他急忙说,“我记不清……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她轻轻摇头,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人没事就好。”
    她说完便转身走向玄关,动作利落。包挂在衣帽钩上,她伸手取下来,顺手翻了眼手机屏幕。铃声刚好响起,她接通,声音压低:“到了,马上出发。”
    电话挂断,她戴上墨镜,手搭上门把。
    “你慢慢休息,”她回头说,“走的时候记得关门。”
    门开,外面的光线涌进来一瞬,又迅速被切断。咔哒一声,锁舌合上。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亚瑟坐在沙发上,手指还搭在薄毯边缘。阳光已经移到地毯中央,照出一小片明亮的方块,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浮游。他低头看了看那套衣服,伸手拿过来,布料很软,明显是新的,标签已被剪去,针脚细腻,应是定制款。他掀开毯子站起来,腿有些发麻,扶着沙发背站稳,膝盖发出轻微的声响。
    客厅比昨晚看得清楚些。茶几上除了水杯,还有个药盒,撕开的铝箔里少了一片,是退烧药;墙边立着一把伞,伞骨微微歪斜,像是被人匆忙收过,伞尖还沾着昨夜雨水的痕迹。他走到玄关,鞋柜上摆着一双女式拖鞋,鞋面干净,位置端正,旁边另有一双男式的旧皮鞋,擦得锃亮,但尺寸显然不是他的。
    他低头看自己的鞋,沾了点泥灰,踩在别人家的地板上,显得格外突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仅闯入了她的空间,还以最狼狈的姿态。
    他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正准备换衣服,忽然注意到沙发扶手上有个东西。是一本书,封面素净,米白色布面烫银字,书名是《暗潮》,署名:A.S. 他的笔名。
    他拿起来,翻开一页,纸页中间夹着一张便签,上面写着一行字:“有些相遇,不在光下,而在暗处生根。”
    那是他三年前出版的小说初版,印量极少,市面上早已绝版。他盯着那行字,思绪飘远——这句话是他写给一位未曾谋面的读者的赠言,而那个读者,正是通过匿名信件与他通信近两年的人,代号“E”。
    他曾以为那只是个笔友,一个喜欢文字的陌生人。可现在,这本书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女人的家中。
    他猛地想起什么,快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着楼下的街道。清晨的小区还未完全苏醒,几辆私家车静静停在路边,绿化带修剪整齐,远处一辆快递三轮车缓慢驶过。他努力回忆昨晚的细节,试图从街道的景象中找到更多关于昨晚的记忆线索。
    他不是走错了车。他是根本没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
    他的车是黑色SUV,停在酒吧后巷。而她的车,是银灰色轿车,车牌尾号0613——那个数字,他曾在某封信末尾见过:“等你的新书,就像等一场不会迟到的雨。06.13。”
    心跳突然加快。他放下书,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时间显示七点二十三分。昨晚的事像拼图一块块凑拢:酒吧、醉意、模糊的意识、拉开车门……然后,睡死过去。
    她把他带回来,给他盖毯子,贴退烧贴,倒水,甚至准备了干净衣服。而他呢?叫她“妈”,抓住她的手腕,像个失控的孩子,嘴里喃喃着“别走”“对不起”“我不该签那份协议”……
    他闭了闭眼,胸口闷得发慌。
    洗手间在走廊尽头,他推门进去,打开水龙头。冷水扑在脸上,刺得太阳穴更疼,但也让他清醒了些。抬头看镜子,脸色发青,胡茬冒了一层,眼神浑浊,眼下乌青浓重。他拧紧水龙头,抽了条毛巾擦脸,发现架子上多了一管牙膏、一支新牙刷,包装还没拆,蓝色外盒,是他惯用的品牌。
    他盯着那支牙刷,忽然觉得喉咙发堵。这不是客套,是细致入微的照顾,是一种近乎温柔的接纳。
    回到客厅,他换上那套衣服,尺寸刚好,肩线贴合,袖长恰到好处。旧衣服叠好放在沙发上,和那条薄毯摆在一起。他拿起手机,想留个消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发“谢谢”太轻,问“能不能见面”又太重。最终他只在便签本上写了三个字:“衣服已换”,压在茶几角落。
    他站起身,环顾一圈,目光最后落在那本书上。他犹豫片刻,还是把它拿起来,放进自己外套口袋。
    走到门口,他停了一下,手搭在门把上,没立刻拧动。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走动声,滴答,滴答,像在倒数某种结束或开始。他深吸一口气,拉开门。
    楼道里光线充足,感应灯没亮。他关门,听到锁舌弹回的声音。正要转身,忽然听见电梯“叮”地一声,从楼上降下。
    他脚步一顿。
    电梯门缓缓打开,一个穿制服的保洁员走出来,手里推着清洁车。她看了他一眼,点头示意,便朝另一端走去。
    他松了口气,抬脚往楼梯方向走。可刚迈出一步,身后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
    艾迪站在门口,一手拎着包,一手握着钥匙,墨镜还没戴好,半挂在鼻梁上。她显然也没想到他会还在。
    两人同时停下动作。
    “你怎么还没走?”她问。
    “我……刚要下楼。”他声音有点干。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丝波动,很快又沉下去。那瞬间,他仿佛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疲惫,像是藏了很久的情绪终于漏了一缝。她把墨镜推上去,整理了一下肩带:“车在地下,司机等我。”
    他点点头,让开一步。
    她从他身边走过,脚步没停。可走到楼梯口时,忽然停下,没回头,只说了一句:“那本书,是你写的吧?”
    他一愣:“嗯。”
    她沉默两秒,轻声道:“写得挺好的。”
    说完,她抬脚往下走,高跟鞋敲在台阶上,声音渐远。
    他站在原地,没动。阳光从楼道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脚边。他低头,看见自己影子斜斜地投在地面,和昨夜那个醉倒的男人,叠在同一个位置。
    风从窗口吹进来,拂动他额前的碎发。他忽然想起小说最后一章的结尾:“当黑暗终于退去,我们才看清,彼此早已在无声处,种下了光。”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书,迈步跟了上去。这一次,他不再是为了逃避什么。
    而是想真正地,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