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续往下读。纸页泛黄,边角微微卷起,像是被反复翻看过许多遍。房间里很静,连钟表的滴答声都隐没在夜色里。窗外城市的光晕透过纱帘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流动的星河。空调低低地响着,吹动了窗帘的一角,也吹乱了她额前几缕碎发。
    她读得越来越慢,每一个字都仿佛有重量,压进心里。那是一本手写的稿子,字迹清瘦而有力,墨水深浅不一,有些地方甚至能看见修改的痕迹和干涸的咖啡渍——那是时间留下的印记。故事讲的是一个男人独自生活在城市边缘,写信给一个从未回信的人,年复一年,直到某天他发现收信人早已不在人世,而那些信,却被人悄悄保存了下来。
    她指尖停在最后一行字上:“如果你有一天打开这些信,请别问我是否还在等。我只是怕,若我不写,这个世界就真的忘了我来过。”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她合上文件夹,动作轻得像放下一片落叶。封面是深蓝色的布面,已经有些磨损,边角露出内里的硬纸板。她将它轻轻放在桌角,正对着台灯的位置,好像怕它冷似的。
    “你饿了吗?”她突然问。
    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落进湖心,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他一怔,从沙发上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恍惚,像是刚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回来。“啊?”
    “我去热点东西。”她站起身,顺手把眼镜推到鼻梁上方,露出一双略带倦意却依旧明亮的眼睛,“总不能谈事连饭都不吃。”
    他没拦她,只是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后。她的步伐不急不缓,拖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像是这个夜晚唯一的节奏。
    几分钟后,微波炉“叮”地一声响起,短促而温暖。她端出一碗面,还煎了个蛋。金黄的蛋心微微颤动,热气腾腾地升起来,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她摘下来擦了擦,又重新戴上,镜片后的目光柔和了几分。
    “先垫一下。”她说,“然后再说别的。”
    他低头吃了一口,面条简单拌了酱油和葱花,味道朴素得近乎寡淡,可盐放得刚好,蛋黄还流心,舌尖一抿便化开温润的香气。他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堵,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太久没有被人这样对待——不是作为作家、投资人,或者某个社会身份,而只是一个需要吃饭的人。
    他已经记不清上次有人为他煮一碗热面是什么时候了。或许从来没有过。
    “谢谢。”他说。
    她靠在料理台边,手里捧着一杯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的水珠。“你平时都这么吃饭?”
    “经常忘了。”他笑了笑,语气轻松,可眼底却没有笑意,“写东西的时候容易忘记时间。有时候一抬头,天都黑了,冰箱里只剩半盒酸奶,或者干脆什么都没有。”
    “难怪那天喝那么多。”
    “嗯。”他放下筷子,瓷勺碰着碗沿发出清脆的一声,“其实那天我本来只想喝一杯。就一杯,纪念项目结束。可人一旦找到借口,就容易放纵。”
    她看着他,目光平静却不失温度,“就像你现在,明明可以赶我走,却让我留下来吃饭。”
    他没笑,也没回避她的视线,反而迎上去,声音低了些:“因为你不赶我走,我才敢留下。”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种藏了很久的东西。
    她没反驳,只是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和两只杯子。酒瓶上的标签有些褪色,年份看不太清,但她记得这是朋友送的,一直舍不得开。深红色的液体倒入杯中,像凝固的晚霞,又像未说出口的心事,在灯光下泛着幽光。
    “那就再加个借口。”她拧开瓶盖倒了两杯,“喝完这杯,再决定要不要投钱。”
    酒液入杯,深红透亮。他接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杯沿。
    “敬……还记得的人。”他说。
    “敬还能说真话的夜晚。”她抿了一口,唇边留下一抹淡淡的红痕,像是月光落在花瓣上的印记。
    两人慢慢喝着,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他说起早年独自写作的日子,住在城郊一间小屋里,冬天没有暖气,手冻得写不了字,只能把稿纸贴在胸口取暖;稿纸吸了体温,墨迹洇开一点点,像雪地里走出的脚印。最冷的那个冬天,他曾连续三天只靠泡面度日,直到邻居老太太敲门送来一锅炖菜,站在门口说:“年轻人,活着比成名重要。”
    她说起自己第一次拿到最佳女主奖时,站在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说了句“谢谢那个一直相信我的人”——那个人是她的戏剧老师,三年前因病去世,临终前还在病房里看她排练。老师戴着氧气罩,手指还在空中划着舞台走位,嘴里喃喃:“这一幕的情绪要再沉一点……你要让观众忘了你在演。”
    回忆起那段经历,她感慨道,“那时候没人看好我演文艺片。制片人说我太冷,不够甜,观众不喜欢。可老师说,‘冷不是缺点,是你还没遇到对的角色’。”
    他也笑,“可你现在站在这里,手里拿着别人的剧本,考虑要不要帮一个人圆梦。”
    “你也帮我了。”她忽然说,“那本书……我昨晚读完了。”
    “哪一本?”
    “你写的那本诗集。《春日来信》。”
    他愣住,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被什么击中了。
    “最后一首写着:‘如果有一天你路过我的城市,请别问我是否还在等。’”她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在等吗?”
    他没回答,只是缓缓放下酒杯,指节微微泛白。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何时缩短了些,仿佛空气都被拉近了。她伸手去拿酒瓶续杯,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她顿了一下,但他没有缩回,她也没有。
    空调忽然启动,风叶转动的声音让烛光晃了一下。她的眼角有细微的光影跳动,像是某种情绪在游走。他忽然伸手,替她拨开垂落的一缕头发,动作很轻,却让空气凝住了。
    她没动,也没看他,只是低着头,手指绕着杯脚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再来一杯?”她问。
    “好。”他说。
    这一杯喝得更慢。话少了,眼神多了。某一刻,她忽然问:“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因为一场误会。”他答,“但也许不是偶然。有些人注定会在某个时刻相遇,不是为了改变彼此,而是为了证明——还有人愿意倾听。”
    “如果那天我没让你留下呢?”
    “我就走了。”他说,“不会再打扰你。也许几年后在某个电影节上遇见,点头微笑,各走各路。”
    “可你现在坐在这儿。”
    “因为你给了我机会。”他看着她,“也给了这个故事机会。”
    她垂下眼帘,睫毛在脸颊投下一小片阴影,然后慢慢抬起头,目光坚定如初,“那我要是现在说,我愿意投这笔钱呢?”
    “我会感激。”他声音低了些,喉结微动,“但更想知道,你是为项目,还是为我。”
    房间一下子静了。连窗外的车流声都远去了。
    她没急着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灯火如河,流动不息,高楼之间霓虹闪烁,映照出无数未曾言说的梦想与孤独。她背对着他站了一会儿,肩膀微微起伏,像在整理思绪。
    终于,她转过身。
    “都不是。”她说,“我是为自己。”
    他不解地看着她。
    “这几年我拍了很多戏,赚了很多钱,可没有一部让我觉得‘这就是我想留下的东西’。”她走近几步,声音轻却坚定,“而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为什么开始演戏——不是为了红,不是为了奖,是为了讲一些真正能留在人心里的东西。那种能让观众看完后沉默十分钟,然后突然流泪的东西。”
    他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杯沿。
    “所以我投,不是帮你,是帮我自己找回点什么。”她停顿一秒,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当然,如果你非要说是为谁……也算为你吧。”
    他笑了,这次笑得很深,眼角浮起细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那是一种久违的、真实的笑容,不带防备,也不需掩饰。
    她也笑,然后抬起酒杯,“干杯?”
    “干杯。”他举杯。
    玻璃相碰,清脆如铃。
    杯空了,手却没有放下。他们的视线黏在一起,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她先移开目光,却没退后。他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温热的,脉搏清晰,一下一下,敲在他的掌心。
    她没挣脱。
    下一秒,他站起身,两人之间再无距离。他低头,她微微仰起脸。唇碰到唇的时候,红酒的余味在口中化开,带着一丝甜,一丝涩,还有一丝迟来的勇气。
    没有犹豫,也没有追问。他们抱在一起,像两个终于找到出口的人。沙发被撞了一下,杯子倒在桌上,酒液顺着边缘滑下,滴落在地毯上,洇出一小片暗痕,像一幅无人能解的地图。
    灯光不知何时熄了,只剩窗外的光洒进来,勾勒出交叠的身影。呼吸交错,衣物落地,时间仿佛塌陷成一个点。世界缩小到只剩下彼此的温度,心跳共振,灵魂贴近。
    最后,她靠在他怀里,发丝贴着他胸口。他用手臂环着她,一句话没说,只是轻轻抚摸她的背,动作温柔得像哄一个孩子入睡。
    夜很深了,城市依旧醒着。
    他低头看她,她闭着眼,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像梦见了什么。他把毯子拉过来盖住她,自己却没睡。手指穿过她的发,他望着天花板,心里清楚——这一晚过后,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
    不只是项目有了转机,不只是孤独被打破,而是他终于明白,有些人来到生命里,不是为了停留,而是为了唤醒。
    而她,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那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呼唤:我还活着,我还想讲故事,我还愿意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