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在新郑城安顿下来的李胜,并未急于立刻大刀阔斧地推行变革。
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他懂,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他同样知道,尤其是在韩国故地这样形势复杂的地方,一个操作不好,说不定会给墨家带来负面影响。
在墨家政长石的协助下,他首先花费了数日时间,深入新郑市井乡中,细致地考察民情,与当地的墨家弟子,普通百姓,甚至一些底层秦吏进行交谈。
他所见到的,是一个处于剧烈转型阵痛期的社会。
秦法以雷霆万钧之势取代了旧韩的律令,其严密和高效确实带来了秩序,但也因其严厉和在某些方面的不近人情,使得许多适应了旧有生活方式的庶民倍感压力。
韩国旧贵族的势力虽被剪除大半,但其盘根错节的影响仍在,尤其是对土地,商业和一些地下产业的暗中操控并未完全停止。
百姓们既畏惧秦法的严苛,又对过去韩国贵族横征暴敛,吏治腐败心有余悸,普遍处于一种迷茫和观望的状态。
“秦法虽好,但动不动就砍手砍脚,罚做刑徒,实在是让人提心吊胆啊。”
一位老农这样对李胜抱怨。
“以前的贵族老爷欺压我们,现在的秦吏倒是不贪了,可一点情面都不讲,交不上税赋就得抓去服劳役,这日子…”
一个小商户叹息道。
但也有人持不同看法。
“乱世用重典!没有秦法,这新郑城哪能这么快就安定下来?至少现在敢出门了,也没那么多贵族子弟当街纵马伤人、盗匪横行的事情了!”
新郑当年被韩国吞并前夕,烧杀抢掠之事常有发生,城未破,城内早就乱成一团糟了。
李胜仔细地听着,记录着,分析着。
他发现,问题的核心在于秦法的推行过于刚性,缺乏缓冲和变通,而墨家“兼爱”、“非攻”、“节用”等理念,恰恰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弥补这种刚性,为其注入一丝温度和灵活性。
他与石以及几位当地的墨家骨干进行了多次商议,最终联合治理新郑的秦吏召开了一次会议。
“巨子希望我们找到一条融合之路,”
李胜看着会议上的众人,这里不仅有墨家弟子,还有法家弟子,他们都是秦国治理新郑的官员队伍中的一员。
他在会议上阐述着自己的想法。
“我们墨家并非是来阻拦各位实行秦法的,而是如何在秦法的框架内,更好地践行我墨家之道,切实减轻百姓负担,解决他们当前最紧要的问题,我们可以先从几件具体的事情入手。”
他们选定了几个试点方向。
一是利用墨家的组织和技术优势,帮助农民改进农具,兴修小型水利,提高生产效率,以应对秦法严格的赋税要求。
二是在城中设立调解之所,由墨家弟子中有威望者出面,对于一些民间细故纠纷,尝试在诉诸严苛秦法之前进行调解化解,既维护秩序,又保留人情。
三是组织墨家弟子中的医者,定期为贫苦百姓提供义诊……
这些举措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与秦法的直接冲突,也避开了与法家弟子争夺权力,而是在其框架下进行补充和润滑。
推行过程中,荆轲的帮助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这位看似放荡不羁的墨家统领,在新郑的市井江湖中拥有极高的声望和庞大的人脉。
他的朋友众多,从酒保货郎到游侠头领,甚至一些底层秦吏也与他有交情。
当李胜需要推广新式农具时,荆轲能找来最好的铁匠;当调解纠纷遇到地头蛇阻挠时,荆轲往往一句话就能让对方卖个面子;甚至当义诊需要药材时,他也能通过某些渠道用较低的价格搞到。
这就是政治的意义,虽然李胜他能够凭借拳头强行将事情办成,但是效率肯定要低很多,而且难免有阳奉阴违的事情发生。
“哈哈,李胜兄弟,你这些想法不错,办实事!比那些整天空谈什么‘兼爱非攻’的强多了!”
荆轲在一次帮忙后,拍着李胜的肩膀笑道。
“有事尽管开口!这新郑地界,我荆轲还是有些办法的。不过嘛…”他又拎起了酒壶,“办完事可得陪我痛饮三碗!”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荆轲发现这位从楚国彭城墨家总部来的政长武功并不在他之下,而且早就成年,只是显得脸嫩了一些,饮酒自然不成问题。
李胜也渐渐习惯了这位豪侠的作风,发现他虽好酒贪杯,不拘小节,但内心自有正义和原则,对百姓疾苦也并非漠不关心,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两人的合作愈发默契。
然而,并非所有墨家弟子都理解李胜的做法。
在一次墨家内部的小会上,他们爆发了争吵。
一些较为激进,对秦国抱有深刻敌意的赵国弟子认为,李胜的做法是在向秦法妥协,甚至是在帮助秦国巩固统治,违背了墨家“非攻”中反对不义之战的本意。
“李胜兄弟,我们为何要帮助暴秦稳定秩序?秦国吞并韩、赵,屠戮无数,乃是天下大害!我们应当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推翻暴秦才对!”
一位来自赵国的年轻墨家弟子情绪激动地质问李胜。
李胜耐心地解释。
“这位兄弟,我墨家主张‘非攻’,是反对侵略战争,旨在减少百姓伤亡,如今秦统一之势难以逆转,强行对抗,只会引发更大战乱,受苦的还是黎民苍生。我们在秦法之下行墨家之事,正是为了在当下尽可能地保护更多百姓,减轻他们的痛苦。这并非妥协,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实践。”
看着眼眶通红的赵国墨家弟子,李胜心中隐有猜测。
也就在三十多年前,秦武安君白起在长平之战坑杀四十万赵卒。
一国之内,四十万青壮年男子殒命,几乎是整整一代人。
赵国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无力单独与秦国抗衡,只能苟延残喘。
如此血海深仇,怕不是他简单的说理就能够说服这位墨家兄弟的。
韩国尚且如此,那在赵国的铁仲大哥开展工作肯定更加艰难。
那场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长平惨剧,如同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深深刻在每一个赵人的灵魂深处。
四十万亡灵的血债,岂是几句道理能够轻易化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