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刺骨的冰寒中沉浮。
疼痛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每一寸神经,尤其是左肩与右腿,仿佛有烧红的烙铁在其中搅动。血液流失带来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残存的意志,要将他彻底拖入永恒的沉寂。
陆尘觉得自己像是一片残破的落叶,在狂风暴雨中翻滚,随时可能被撕成碎片。过往的片段杂乱地闪现——青云门的晨钟暮鼓,灵根被夺时那钻心的剧痛与背叛的冰冷,矿坑暗无天日的挣扎,遗迹石殿中的那一线曙光,还有方才破庙之中,那刀锋刺骨的寒意与濒死的绝望……
不甘。
一股炽烈到极致的不甘,如同地火在他灵魂深处奔涌。他还没有手刃仇敌,还没有踏上仙路巅峰,还没有……他怎能就此倒下?!
就在这意念勃发的刹那,一丝微弱却异常精纯的清凉气息,不知从何处悄然渗入他几乎干涸的经脉。这气息温润柔和,带着草木的清新与生机,所过之处,那灼热的剧痛竟被稍稍抚平,如同久旱的荒漠迎来了甘霖。
紧接着,他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带着药香的液体被小心地渡入他口中。液体顺喉而下,化作一股暖流散向四肢百骸,滋养着近乎枯竭的肉身,强行吊住了那缕摇曳的生命之火。
是谁……
他奋力想要睁开沉重的眼皮,看清周遭,但黑暗如同厚重的帷幕,牢牢笼罩着他的视线。唯有那持续的清凉气息与温热的药液,如同黑暗中指引的灯塔,让他知道自己尚未沉沦。
时间在昏沉中失去了刻度。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的一昼夜,那持续不断的治疗终于带来了些许改变。钻心的剧痛减弱为沉闷的钝痛,冰冷的四肢恢复了一丝暖意,最重要的是,意识不再如同风中残烛,而是渐渐凝聚,重新掌控了这具濒临破碎的躯壳。
他睫毛颤动,用尽力气,终于掀开了那沉重的眼帘。
模糊的光线刺入,让他不适地眯了眯眼。短暂的适应后,视野逐渐清晰。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堆干燥柔软的茅草上,身上覆盖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外衫。身处之地,似乎仍是那座破庙,但与他昏迷前相比,已然不同。
庙内的血迹已被粗略清理,倒塌的神像碎块被挪到了一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带着苦味的药草香气,驱散了之前的血腥与腐朽。篝火在庙堂中央静静燃烧,跳跃的火光驱散了部分黑暗,也带来了一丝暖意。
他的目光,落在了篝火旁的那个身影上。
那是一个女子,背对着他,身形纤细,穿着一袭素净的青色衣裙,与盖在他身上的外衫同色。她正低着头,专注地用一柄小玉杵,在一个石臼中研磨着草药。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在颈侧,随着她研磨的动作微微晃动。
火光勾勒出她侧脸柔和的线条,鼻梁挺秀,唇色淡樱,神情专注而平静。她动作娴熟,一举一动间带着一种天然的韵律,仿佛与这山野、这破庙融为了一体,有种超然物外的宁静气质。
是她救了自己。
陆尘心中明了。他尝试动了动手指,一股虚弱感立刻传来,但比起之前濒死的状态,已是天壤之别。他内视己身,发现体内那缕微弱的灵气竟然恢复了一丝,并且在自行缓慢运转,修复着伤势。右腹的贯穿伤、左肩和右腿的恐怖伤口都被仔细清理过,敷上了捣碎的深绿色草药,传来阵阵清凉之感,显然并非凡品。
他目光扫过,看到自己那柄夺来的长剑,以及几个装着丹药灵石的小袋子,都完好地放在他身侧的茅草堆旁,并未被取走。
这女子……
似乎感应到他的苏醒,那青衫女子停下了研磨的动作,缓缓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陆尘终于看清了她的正容。她的年纪看起来不过二八,容颜清丽,算不上绝色,但一双眸子却极为动人,清澈如同山涧清泉,又似蕴藏着星辉,深邃而宁静。只是她的脸色带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唇色也略显浅淡,仿佛久病缠身。
“你醒了。”她的声音如同她的眼神一般,清澈而平静,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却奇异地抚平了人心中的焦躁。“感觉如何?”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陆尘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得厉害,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却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你伤势极重,莫要乱动。”青衫女子微微蹙眉,起身取过一个用竹筒做成的水杯,里面是清澈的泉水,递到他唇边。“先喝点水。”
陆尘没有拒绝,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饮着甘甜的泉水,干灼的喉咙得到滋润,舒服了许多。
“在下陆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此恩必报。”他靠在茅草堆上,看着眼前这个神秘的女子。她身上没有明显的灵气波动,仿佛凡人,但能在这荒山野岭出现,又能处理如此严重的伤势,绝非常人。
青衫女子放下竹筒,重新坐回篝火旁,拿起石臼继续研磨草药,动作不疾不徐。
“我叫青芜。”她淡淡说道,并未询问陆尘的来历,也未曾探究他为何重伤至此,只是平静地陈述,“你身上的外伤我已处理,内腑之伤还需静养。那几处伤口沾染了污秽之气,我用的草药只能暂时压制,需以灵力慢慢拔除,否则后患无穷。”
青芜……像野草一样平凡的名字,却与她身上那股超然的气质有些矛盾。
陆尘沉默片刻,从身旁的袋子里取出那盛放着地脉灵髓的黑色盒子,递了过去。“青芜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此物或许对姑娘有些用处,聊表谢意。”
他没有说什么“身无长物”的客套话,直接拿出了他身上最珍贵的东西。救命之恩,重于泰山。
青芜研磨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看了那黑色盒子一眼,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她轻轻摇了摇头,并未接过。
“地脉灵髓虽好,于我却无大用。”她的声音依旧平淡,“你道基初塑,百废待兴,此物正合你用,好生留着吧。”
她竟一眼便看出了盒中之物,甚至点破了他道基重塑的状况!
陆尘心中剧震,握着盒子的手不由收紧。此女果然不凡!她究竟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戒备与疑惑,青芜垂下眼帘,看着石臼中碧绿的药汁,轻声道:“我于此地采药,偶遇此事,举手之劳罢了。你无需多想,待你伤势稍稳,自行离去便是。”
她的态度疏离而客气,带着一种不愿与外界有过多牵扯的淡漠。
陆尘不再多言,将盒子收回。恩情记在心中,日后偿还便是。他闭上双眼,开始默默运转《戊土镇岳功》残篇,引导着体内那丝微弱的灵气,配合着草药之力,滋养伤体。
篝火噼啪作响,庙内陷入了沉寂。
青芜静静地研磨着草药,偶尔添一根柴火。她的目光偶尔会落在陆尘身上,看着他苍白而坚毅的侧脸,看着他即便在昏迷中也紧蹙的眉头,清澈的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怜悯,似叹息,又似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
夜色渐深,山林寂静。
破庙之内,一卧一坐,两人无言。
一个在生死边缘挣扎归来,前路迷茫;一个神秘出现,施以援手,却如镜花水月,看不真切。
命运的轨迹,在这荒僻的山庙中,悄然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