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一缕阳光,透过铁窗,照进医务室。
扎哈罗夫侧躺在病床上,右眼眉骨裂开了一道口子,贴了5层医用胶带才勉强让它闭合。
相比之下,左眼稍好一些,尽管消肿后还是肿得只剩一条缝。
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会牵扯到身后撕裂般的剧痛,以及脸上尚未痊愈的伤口,但这些肉体上的疼痛,远远比不上周围的冷嘲热讽、白眼窃笑,带给自己精神上的刺痛和折磨。
以致于每一个进出的狱警、每一个路过他床铺的病号,甚至从窗外偶然经过的犯人,但凡目光扫过扎哈罗夫时,神经敏感的他都会下意识地觉得是在嘲笑自己。
“看什么看!”
扎哈罗夫发出沙哑的嘶吼。
“我们就是想看看,监狱里有史以来第一个屁股开花的兄弟会首领到底长什么样!”
看着他像一头被拔了牙的老虎,来自高加索黑帮的犯人捧腹大笑,前仰后合。
扎哈罗夫强撑着坐起身来,冷冷笑道:“一群只配舔我鞋面的哈奇克,也敢来笑话我!”
众人脸色大变,怒上心头,骂他们是“哈奇克”,就相当于朝黑人骂“尼哥”一样。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医务官突然出现,瞪眼大喝道,“你们在吵什么!”
一场血流成河的好戏,随之泡汤。
普里戈金大失所望,撇了撇嘴,但当看到一群狼狈的人影在医务官的身后晃动,立马噗的一声,哈哈大笑,尤其是看到领头的叶戈尔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
扎哈罗夫也惊了个呆,错愕地发现一个个都是他的马仔,而且没一个不受伤的。
“这都是谁干的!”
“库马林兄弟会、乌斯维亚佐夫的送葬帮、谢尔盖的铁窗帮,还有维克多兄弟会……”
叶戈尔诉苦般地把这些天的遭遇说了一遍。
“老大!”
小弟们顿时泪流满面,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道:“我们根本就没有招惹他们,就是按以前的规矩去讨债,可他们都好像约好了一样,非但不还钱,还煽动其他兄弟会的人把我们打了一顿。”
“打了人不说,还把欠条给撕了,说扎哈罗夫兄弟会现在有什么脸来要账。”
“什么!”
扎哈罗夫激动地揪住一个小弟的衣领。
小弟哆哆嗦嗦,委屈巴巴道:“我们亮出大哥您的名号,他们就笑得更厉害,说……说……”
扎哈罗夫双眼冒火,“说什么!”
小弟吞了吞口水,“说您一个彼得拉丝,没资格继续当兄弟会的首领。”
“苏卡不列!”
扎哈罗夫大声质问,“他们这么干,难道你们就不会还手!你们他吗是死人吗!”
叶戈尔叹了口气,“我们不还手还好,一还手,他们下手更狠,吃饭的时候会被抢食泼汤,干活的时候会被故意找茬,说这就是他们还我们的赌债,还我们的利息。”
扎哈罗夫眉头拧成了一团,“安东呢!他收了我们那么多好处,就一直干看着吗?”
“早就被吉米收买了。”
叶戈尔发觉自己上了当,咬牙切齿道:“我还打听到,他们想要废除掉我们扎哈罗夫兄弟会。”
“他们敢!”扎哈罗夫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的肉里,“吉米,还有那群落井下石的杂种,他们以为我扎哈罗夫会这么坐以待毙吗?”
望着士气低落的马仔,脸上闪过一抹阴狠,“都给我打起精神!等伤养好了,跟我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他们之前怎么打的你们,我们就怎么讨回来,一个都不要放过,特别是吉米!”
众人一下子就找回了主心骨,无不再次点燃斗志。
大哥,再带我们冲一次吧!
结果却大大地出乎叶戈尔的意料。
就在他养伤的第七天,也就是扎哈罗夫离开医务室的第二天,扎哈罗夫就带着一身比约架日那天还严重的伤,被重新地抬了回来,而且因为监狱的治疗条件有限,马上又被转诊到狱外的医院。
叶戈尔顿时心如死灰,眼神空洞,已经完全可以看到扎哈罗夫兄弟会的结局。
毕竟,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马仔打退堂鼓,偷偷从扎哈罗夫兄弟会退出,甚至想要转投其它兄弟会。
维克多兄弟会也成了他们的选择之一,普里戈金没有擅作主张,而是找吉米拿主意。
“这么不讲义气?”吉米挑了下眉。
普里戈金语气里透着几分嫌弃,“可不是嘛,都是一群墙头草,要我说这种人一个也不能收。”
吉米追问:“库马林、乌斯维亚佐夫这些兄弟会首领是什么态度?”
“当然没一个愿意收,出来混就是要讲义气。”普里戈金撇撇嘴。
“既然如此,那就教教他们。”
吉米并未反驳,摇头失笑:“这些人不是喜欢让别人捡肥皂,干脆就让他们相互捡,多多培养感情,说不定还能把兄弟情变成爱情。”
普里戈金啧啧称奇,不愧是点子王,真的是笋他妈给笋开门,笋到家了!
吉米放下写信的笔:“扎哈罗夫现在是什么状况?”
“他被紧急地送到一家低级戒护的医院,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普里戈金幸灾乐祸道:“医务官说他可能再也无法用腿走路,余生只能坐轮椅,靠吸管进食,可惜没让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兄弟会是怎么垮掉的,真的是太便宜他了。”
“对他来说,活着就是最大的惩罚。”
吉米把信检查了两遍,确认无误后才对折,“而且不还有个叶戈尔吗?”
普里戈金饶有兴趣道:“你打算怎么收拾他?”
“应该是你想怎么收拾叶戈尔。”吉米把信放进信封里,“我准备让你拿他立威。”
“我来?”普里戈金一怔。
吉米解释说再有三个多月,自己就出狱了,到时候监狱这一亩三分地就要交给普里戈金来打理。
所以在此之前,他这个副首领必须树立足够的威信和名声,显然叶戈尔就是那块最合适的垫脚石。
普里戈金深受感动,张开双臂,来了个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熊抱。
“你要想谢我,就想办法让我们的赌桌多挣钱。”
吉米准备把信寄给姑妈,“好让我出去的时候,手头上能多个几百卢布。”
………………
时间飞逝,距离出狱的日子越来越近。
吉米在监狱里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完全就是半个甩手掌柜,兄弟会一多半的事都甩给普里戈金。
自己要么跟乌斯维亚佐夫练柔道桑搏,要么帮马列夫斯基编纂教材,学先进的偷盗技术,又或者借着阿韦林传授抢劫经验的机会,了解道上规矩,学说江湖黑话,以便不时之需。
此外还会抽空去趟图书馆,虽然里面的书泛黄老旧,却也能让他对苏联熟悉一二,免得出狱以后,两眼一抹黑,而且图书馆里还有大量犯人们写的邪典秘籍,内容几乎都是教你如何犯罪。
前有书籍的理论指导,后有律贼的言传身教,别人是寒窗苦读,吉米算是铁窗攻读。
这样的环境,加上这样的努力,吉米终于体会到小约翰可汗口中的“龙场悟道”是什么感觉。
哈哈,盗爷我成啦!
学艺有成之日,正好到了离开监狱的时候。
吉米换下囚服,穿上姑妈提前一周寄来的衣服,接着和普里戈金握手告别。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就当是祝贺你自由的小礼物。”
普里戈金拿出两条白海运河。
“你已经给我不少钱了,这还是留着给你自己抽吧。”
吉米惊讶地挑动眉毛,香烟不仅仅在监狱里是硬通货,在狱外也是一样。
“拿着拿着,出去以后,花钱的地方肯定比监狱多。”
普里戈金把烟强塞过去,“本来想给你多买几条,但你也知道,我的钱基本上拿去放贷了。”
“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吉米也不再推辞。
“客气什么,我们可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普里戈金挤眉弄眼,“再说了,你还是维克多兄弟会的首领,是我老大不是吗?”
吉米拍了拍他的肩,脸色认真道:“谢谢。”
“你要实在想谢的话,就在外面混好点,将来等我出狱的时候,记得拉兄弟一把!”
普里戈金露出几分痞气的笑容,掩盖住分别时的不舍。
“这还用说吗,你可是我的副首领!”
吉米记得乌斯维亚佐夫和普里戈金都是1990年才能刑满释放,而库马林则是1989年出狱。
至于马列夫斯基和阿韦林,哪怕是解体了也出不来,除非替他们办个保外就医。
“保重,兄弟,外面的空气可比这里头新鲜多了,替我多吸几口。”
普里戈金张开双臂,两人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再会!”
吉米在他的后背重重拍了两下,把白海运河装进包裹里,然后在狱警的催促中迈出牢房。
“吉米仔!!”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就如同往湖面里投入巨石。
乌斯维亚佐夫、库马林等人纷纷响应,一双双手臂从铁栏杆的缝隙中伸出,有节奏地拍打着。
“吉米仔!”
“吉米仔!”
“嘿,吉米仔,别忘了去找伊利亚特拉伯!”
听到马列夫斯基的提醒,吉米笑着点了点头,脚步轻快地往前走。
伴随着一阵阵敲击声、欢呼声和喝彩声,整个监狱陷入一片狂欢之中。
叶戈尔把脸挤在栏杆之间,交错的新旧伤痕让他面目全非,他两眼怨毒地盯着吉米的侧影。
身旁的伊万诺夫双手紧握着栏杆,指节发白,一声声“吉米仔”让他的脸上充满羡慕嫉妒恨。
在一路欢送中,吉米大摇大摆地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随后办理了一切出狱的必要手续。
“一个打火机。”
“一块光荣牌手表。”
“………”
狱警把吉米入狱前代为保管的东西,以及入狱时存在账户的钱清点一遍,如数递上。
吉米从容地戴上表,把一沓卢布连同其他东西收入囊中,迎着阳光,走出铁门。
一个仿佛从乡土画中走出来的妇女立刻映入眼帘,她如同一棵历经风霜的白桦树,坚实而宽厚,水桶般的腰身稳稳地支撑着上半身,头上包着一条深色的毛料头巾,搭着一件印花的素色布拉吉。
“吉米!”
“萨沙姑妈!”
………………
PS:苏俄的日常交流中,亲人之间会习惯用对方名字的爱称。
比如萨沙,就是亚历山德拉或者亚历山大的简称,也是对长辈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