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并不蠢,只是受眼界与阅历所限,想象不出没见过的东西。
眼下柳玉京将梯田这种屯田整地的概念明晃晃的摆在了他们面前,他们顿时就醒悟过来:‘还能这样?’
祝浩川半蹲在柳玉京所垒的土堆前,看着那一层一层的台阶式断面,只觉混混沌沌的脑海中似有惊雷炸响,又觉淤塞的七窍好似在此刻通了六窍。
溪伯亦是如此…
他虽是猎户,但身为部落的首领,同样也关心农耕这关乎部落生计的大事。
溪伯目光灼灼的问道:“先生,这便是你们山外的屯田之法?”
“……”
柳玉京闻言微微颔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道:“这叫梯田,算是最适合溪山部的屯田之法。”
“好!好!好!!”
祝浩川兴奋的抚掌叫好,满脸通红的呢喃道:“有此屯田之法,岂不是说我溪山部周边的这些荒山都可用来农耕?”
“祝兄未免也太过贪心了。”
柳玉京啼笑皆非的说道:“这梯田置备的条件颇多,并非是所有荒山都适合的。”
“……”
祝浩川闻言一愣,问道:“此言怎讲?”
“首先是这山势不可陡峭。”
柳玉京指了指溪山部周边的几座荒山,解释道:“倘若山势太过陡峭,不仅难以整地,同样也影响劳作。”
“最适宜置备梯田的便是那种坡度缓,山坡上还算有些平地的小山,无论是整地还是劳作都方便。”
“其次是附近得有水源。”
“屯田费心费力,非朝夕之功,而且屯田后必然也是集中劳作,若是周边连个稳定的水源都没有,一旦遇旱,整个部落岂不颗粒无收?”
“再者,离部落也得近。”
“既是集中劳作大批农田,必然会引得一些山中野兽前来糟蹋,若是离部落太远,只怕庄稼还没到收成时节,就会被那些山中野兽糟蹋完了。”
“……”
众人听的恍然大悟。
祝浩川看向之前柳玉京所要的那座荒山,只思量一番,便想到那座荒山确确实实符合坡度缓、附近有水源、离得近这三点。
他略作思量后问道:“先生,屯田这般费时费力,除了利于农耕之外,不知还有何利?”
“还有何利?”
柳玉京沉吟一会儿。
想到时下社会虽趋近原始,但部落与部落之间也会存在一些以物易物的贸易,而最为常见的贸易便是用粮食换铁器、换治病所需的丹丸等等。
故而就近的几个部落之间,一般都有相对统一的度量单位以及衡器。
柳玉京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反问道:“祝兄,不知你今年所种何物?”
祝浩川虽不解他此问何意,却还是回答道:“黍米。”
“种了多少亩?”
“不足二十亩。”
“亩产多少斤?”
“约莫六十三斤。”
“……”
柳玉京听到这产量顿时无言,一来是心疼他们的亩产,二来也是心疼那些地。
不过想到他们受眼界所限,那种粗放经营的农耕方式能有的收成就不错了,和精耕细作自然无法相提并论。
柳玉京没多感慨什么,只问道:“倘若说,有一作物需屯田精心打理,便可亩产六百三十斤,你会种吗?”
“当然得种!”
祝浩川义正词严的应道:“亩产六百三十斤啊,我种其一亩,都抵得上寻常种十亩了,如何能不种?”
说罢,他后知后觉的突然瞪大眼睛看向柳玉京,惊疑不定的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说,屯田虽然繁琐,但也能使得亩产倍增?”
“不然屯田为何?”
柳玉京打趣道:“无论是整地屯田,还是填充地气,都属精耕细作,若是不能使庄稼高产,又有谁会愿意费那心思?”
“原来如此!”
祝浩川解惑后面露喜色。
“先生!”
溪伯敏锐的抓住了其中关键,满脸关切的问道:“若是按先生所言的精耕细作,却不知能让田中农物增产多少?”
“许是两倍?许是三倍?”
柳玉京摇了摇头,说道:“具体能增产多少需看方法,实难一概而论。”
“……”
溪伯闻言并未气馁,而是角度颇为刁钻的再度问询:“敢问先生,东土部落农户治下的田地最高亩产有多少斤?”
“……”
柳玉京闻言似笑非笑的看着溪伯,仿佛看穿了他的小心计。
而溪伯也没藏着掖着,只咧嘴一笑,淳朴的笑容中透着几分奸猾与市侩。
只不过他的那种奸猾市侩并不引人厌恶,而是那种身为部落首领所独有的处世智慧。
柳玉京沉吟了一会儿,只含蓄的说道:“也就五六百斤吧。”
前世,在那位圣人的培育下,高产田里的水稻亩产已过千斤,即便是低产田的亩产通常也有大几百斤。
所以这亩产五六百斤之言他并没有夸大其词,反而说的还十分含蓄。
只是他的这份含蓄落在众人耳朵里,却犹如晴天霹雳,更似旱地惊雷。
不仅祝氏一族的那些个农户,便是溪伯听到他东土部落农户治下的田地最高亩产有五六百斤后都被惊的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
祝浩川那六十三斤亩产本来就往高的说了,如今听得柳玉京所言,他面色都白了几分。
他们夫妇辛辛苦苦操持近二十亩地才够在养活全家,可与山外农户一比,顿时差如云泥……
众人心中齐齐冒出个想法:‘难道山外面的世界…已经饿不死人吗?’
“大家也不必妄自菲薄。”
柳玉京见状也知他们心中所想,当即笑着宽慰道:“东土部落农户们种的作物与你们所种的不一样,等日后时机成熟了,我也可以教你们如何种那种作物。”
“先生真乃天人也!!”
溪伯闻言喜上眉梢,笑道:“能遇先生,实乃我溪山部之福!”
祝浩川听得柳玉京还有其他高产作物,兴奋的老脸通红,与几个兄弟对视一眼后,同样齐齐拱手:“先生大义!”
“……”
见众人由衷欣喜,柳玉京亦是怅然,便又细心的为他们讲解起整地屯田的诀窍。
置备梯田颇为繁琐。
不仅要挖田基,还得压实土层并铺设石基防止渗漏,通过建造多层台阶式断面,不仅能防止水肥流失,还能增加种植面积。
而单纯的阶梯结构难以完全阻挡雨水冲刷和泥土中的肥力流失,还需再修引水渠,以及在断面外缘砌出田埂。
引水渠是防暴雨的,而田埂则可使每一层都能形成一个小型蓄水池,将雨水拦截在田内,以此实现自我灌溉。
为坚实耐用,还可用夯土加固田埂,构筑挡土墙,一来能防止松散的土质被暴雨冲垮;二来也方便开凿缺口,自行控制田中的水多水少。
当然,水稻仅靠天然雨水灌溉肯定不行。
柳玉京能施法取水,别人可不行。
还得有配套的筒车。
筒车的原理非常简单,在水源处安置个大木轱辘,在梯田顶层也安置一个,用麻绳链接两端,麻绳绑上竹筒。
缺水时只需在顶层摇动转轮,麻绳便会被牵引而上,而下方的竹筒浸入水后同样也会灌满水,被绳索牵引着稳稳而上。
等到达顶层时,竹筒自然倾侧,下方的水源便会准确无误的落入最高层的梯田里,然后由田埂凿出的缺口流向下方梯田。
由高到低,周而复始。
溪伯的家院中。
柳玉京为众人讲解着屯田种种。
溪伯与祝氏一族的农户们席地而坐,或是问询屯田相关,或是提出疑惑。
他们体会过食不果腹,他们目睹过路边冻骨,故而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浮躁,没有不耐,有且只有最朴质的期待。
能让后辈儿孙吃饱的期待……
日光渐渐西垂。
随着第一个孩子来溪伯家唤父亲回家吃饭,结果在门外发现异样,很快便在他的招呼下又来了更多孩童。
那些孩童们正是喜欢凑在篱笆小院前‘量天’的那一批,此刻他们趴在溪伯家门前,伸着脑袋从门缝中偷看院内。
有人和同伴嬉笑自家老父亲也被先生教导了,是不是明儿也要去‘量天’了?
有人竖起耳朵偷听先生是不是在教长辈们大本事…
此时此刻,院内与院外,务实的农户与无邪的孩童,他们好似在冥冥之中勾勒出了同一副画。
一副唤作‘明天’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