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家峻前脚刚离开会议室,解宝华后脚就进了市委秘书长办公室,反锁了门。
“他比我们想的难缠。”解宝华压低声音对着电话那头说。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解迎宾冰冷的声音:“安置房那块地,必须拿下。”
“但他已经盯上了……”
“那就让他知难而退。”解迎宾冷笑,“沪杭新城的水,深得很。”
窗外,乌云压城,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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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厚重的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方才一个多小时里唇枪舌剑的硝烟与无形的压力尽数关在里面。买家峻步履沉稳,皮鞋踏在光可鉴人的走廊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微微抿紧的唇线和眼底深处未曾散去的锐利,泄露出刚才那场交锋绝非寻常。
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拐进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冰凉的水流冲刷过手背,带来一丝清醒。镜子里映出的男人,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激发出的、近乎本能的警惕。解宝华最后那几句打着“大局”旗号,实则绵里藏针的话,韦伯仁那份看似详尽、关键处却语焉不详的汇报材料,还有那几个常委或躲闪或暧昧的眼神……都在他脑海里快速闪过。
这沪杭新城,果然不是一片坦途。这才第一天,暗礁就已经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他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干手上的水渍,每一个动作都显得从容不迫。无论前方是什么,他既然来了,就没有轻易退却的道理。
……
几乎就在买家峻离开会议室的同时,坐在椭圆形会议桌另一侧的解宝华,几乎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腕表。他脸上那惯常的、属于资深官员的温和笑容,在买家峻身影消失在门外的瞬间,便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换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沉凝。
他没有和任何同僚做眼神交流,甚至没有理会身边一位副局长欲言又止的试探,只是动作略显急促地收拾起自己面前的笔记本和茶杯。杯中的茶水已经凉透,褐色的叶片沉在杯底,如同他此刻有些发沉的心绪。
起身,离开座位,他的步伐比平时要快上几分,径直走向位于同一楼层东侧的市委秘书长办公室。那是他的地盘,权力的象征之一,此刻却更像是一个急需寻求屏障的堡垒。
“咔哒。”
一声轻响,厚重的实木门被推开又迅速关上。解宝华反手熟练地拧动了门锁的保险钮,将外面走廊的一切声响与窥探彻底隔绝。办公室隔音极好,刹那间,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以及胸腔里那颗不受控制加速跳动的心脏。
他没有开灯,窗外乌云密布的天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渗进来,给宽敞奢华、摆满红木家具的办公室蒙上了一层压抑的灰调。他几步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甚至来不及坐下,便一把抓起了桌上的保密电话听筒。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一下翻腾的情绪,但开口时,声音依旧不自觉地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焦灼:
“他比我们想的难缠。”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证明着连接的存在。这沉默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解宝华的神经。他甚至可以想象出电话那头的人,此刻正如何眯起眼睛,权衡着局势。
几秒钟后,听筒里终于传来了解迎宾那把特有的、带着金属般质感的冰冷嗓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安置房那块地,必须拿下。”
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解宝华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他当然知道那块地的重要性,不仅仅是巨大的经济利益,更关乎后续一系列链条的运转,牵一发而动全身。可是……
“但他已经盯上了……”解宝华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无奈和担忧,“今天的会上,他问得很细,直接点了工程质量和管理混乱的问题,态度很强硬。我这边……压力很大。”
“盯上?”解迎宾在电话那头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丝毫温度,只有浓烈的讥讽和某种狠厉,“那就让他知难而退。找个机会,让他好好见识见识,沪杭新城的水,深得很。淹死个把不懂规矩的愣头青,不是什么新鲜事。”
话语中的威胁意味,毫不掩饰,如同淬了冰的刀子,隔着电话线直刺过来。
解宝华握着听筒的手心渗出了冷汗。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比如买家峻的背景,比如可能引发的后续震荡,但最终,所有的话都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咽回了肚子里。他了解解迎宾,当他用这种语气说话时,就意味着事情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明白了。”他涩声回应,声音干巴巴的。
“明白就好。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干净点。”解迎宾丢下最后一句,随即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
忙音响起,在寂静无声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解宝华缓缓放下话筒,仿佛那听筒有千斤重。他颓然跌坐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身体深陷进去,抬手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办公室里没有开空调,他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抬眼望向窗外。
天空中,铅灰色的乌云层层堆积,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重棉絮,不断向下压来,几乎要触碰到远处高楼的天线。天色昏暗得如同傍晚,远处建筑物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偶尔有惨白的闪电在云层深处无声地亮起,短暂地撕裂这令人窒息的昏暗,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狂风开始呜咽着掠过楼宇间的缝隙,吹得窗户玻璃发出轻微的震颤声。街道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寻找着避雨的场所。
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雨,终于要来了。
解宝华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眼中闪烁不定的光芒,显示着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激烈的天人交战。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这栋象征着权力与秩序的大楼之内,暗流汹涌,远比窗外的天气更加诡谲难测。
买家峻回到自己的新办公室,空间宽敞,陈设却简单,透着股临时安置的冷清。他没有开顶灯,只拧亮了办公桌上那盏旧台灯,昏黄的光晕在文件堆上圈出一小片温暖的区域,却驱不散周身弥漫的寒意。
解宝华最后那几句语重心长的“提醒”,韦伯仁滴水不漏的汇报,还有那几个常委或明或暗的态度,在他脑子里反复回放。这不是简单的推诿扯皮,更不是寻常的工作阻力。安置房项目停工,表面是资金链问题,底下牵扯的,恐怕是能吞噬一切的黑洞。
他拿起内线电话,接通了秘书科,声音平稳如常:“小陈,麻烦你把近半年来,涉及临江新区安置房项目、云顶阁酒店,以及‘宏远建设’的所有群众来信、信访材料,还有相关会议纪要、批示复印件,整理一下,送到我办公室。”
电话那头,秘书小陈显然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连忙应道:“好的,买书记,我马上去办!”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买家峻挂了电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宏远建设,就是解迎宾的公司。而云顶阁……那个叫花絮倩的女人,还有她身上那股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圈圈疑虑的涟漪。
材料送来得很快,厚厚一摞,几乎堆满了办公桌的一角。小陈放下文件时,眼神有些闪烁,没敢多留,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买家峻并不在意。他需要的就是这些未经“加工”的第一手信息。他埋首进去,一页一页地翻看。信访信件字字泣血,多是反映安置房迟迟不交房,过渡费发放不到位,工程质量堪忧,投诉无门。会议纪要上,关于重启项目、解决资金的提议屡被“研究研究”、“时机不成熟”等理由搁置。而涉及到云顶阁和宏远建设的部分,材料却少得可怜,像是被人刻意清理过。
直到他看到一份不起眼的、来自市住建局质安站的内部简报复印件,日期是两个月前。简报里用极其隐晦的措辞,提到对临江新区几个在建项目(未点名)进行抽检时,发现“个别项目”存在“不符合设计规范”的“瑕疵”,建议“进一步核查”。而这份简报的批示栏,只有市委秘书长解宝华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已阅。酌处。”
“酌处”?买家峻盯着那两个字,眼神锐利起来。这就是所谓的“维稳”?用含糊的批示,将可能引爆的问题轻轻压下?
他拿起红笔,在那份简报上划了一道重重的横线,在旁边空白处批注:“请住建局、审计局会同纪委相关同志,立即组成联合调查组,针对临江新区安置房项目停工原因、工程质量及资金使用情况,进行彻查。限期一周内拿出初步报告。买家峻。”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办公室里,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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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买家峻批阅那份内部简报的同时,市委秘书长办公室内,解宝华刚刚结束与解迎宾的通话。
他烦躁地松开领带结,在铺着厚绒地毯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买家峻的强硬和敏锐超出了他的预期。那不是一个初来乍到、需要站稳脚跟的官员该有的姿态,那更像是一把出鞘的刀,直指要害。
他再次抓起电话,这次拨给了组织部长常军仁。
“老常,”解宝华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买书记刚开完会,对临江新区那边,很关心啊。”
电话那头,常军仁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谨慎和圆滑:“新官上任三把火嘛,理解。买书记年轻有为,想尽快打开局面,是好事。”
“好事是好事,”解宝华话锋一转,“就怕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临江新区的情况复杂,牵涉面广,处理不好,容易影响稳定大局。你是管干部的,有些情况,还是要多提醒一下买书记,注意方式方法。”
他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很清楚——希望常军仁能以组织名义,对买家峻进行“规劝”,至少是让他有所顾忌。
常军仁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才呵呵一笑:“秘书长放心,组织上肯定会全力支持买书记工作的。至于提醒嘛……买书记自有他的考量,我们做好配合就是了。”
这番滴水不漏的官场套话,让解宝华心里一沉。常军仁这个老滑头,显然不想在这个时候轻易站队,甚至可能存了隔岸观火的心思。
挂了电话,解宝华脸色更加阴沉。常军仁的态度,让他感到一种孤立。他想了想,又拨通了市委办公厅副主任、同时也是他一秘韦伯仁的电话。
“伯仁,今天会议的精神,要尽快传达落实。特别是买书记的指示,”解宝华特意加重了“指示”二字,“要原原本本,记录下来,形成纪要。”
“秘书长放心,纪要正在整理,很快就能送您审阅。”韦伯仁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恭谨干练。
“嗯,”解宝华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充道,“买书记刚来,对很多情况还不熟悉,你平时多留意,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情况,及时向我汇报。要确保买书记的工作顺利开展,不能出任何岔子,明白吗?”
“明白,秘书长。”韦伯仁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放下电话,解宝华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韦伯仁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算是他的心腹。有这双眼睛在买家峻身边,他才能稍微安心。
然而,他并不知道,此刻的韦伯仁,正坐在自己的电脑前,屏幕上打开的正是那份会议纪要的草稿。他盯着买家峻要求彻查安置房项目的那段记录,手指悬在键盘上,久久没有落下。他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里充满了挣扎。最终,他还是按照解宝华的暗示,在纪要的措辞上做了几处极其微妙的“处理”,让买家峻的强硬态度显得……不那么突兀和针对性。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吁了口气,感觉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知道自己在玩火,但他已经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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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市委大院逐渐安静下来。
买家峻终于看完了桌上大部分材料,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台灯的光晕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却愈发清亮。拼图的碎片正在他脑中慢慢汇聚,虽然模糊,但一个大致的轮廓已经开始显现——以解迎宾的宏远建设为核心,牵扯到项目审批、土地出让、资金监管等多个环节,而解宝华、乃至更多隐藏在幕后的人,则构成了一张或明或暗的保护网。云顶阁,很可能就是这张网的重要连接点。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的雨终于落了下来,开始是豆大的雨点急促地敲打着玻璃,很快就连成了雨幕,在路灯的照射下,泛着白茫茫的水汽。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
风雨已至。
他拿起外套,决定今晚就去那个“云顶阁”看一看。有些东西,光坐在办公室里看材料,是永远看不清的。
他没有叫司机,也没有用单位的车,而是在市委大院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云顶阁。”他拉开车门,坐进后排,声音平静。
出租车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人,闻言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笑道:“老板去云顶阁潇洒啊?那可是个好地方,就是消费贵了点。”
买家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景。
司机却打开了话匣子:“不过啊,听说那地方背景硬得很,一般人可开不起那么大的场子。我们开车的,晚上经常在那边接到喝得醉醺醺的老板,还有……嘿嘿,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司机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讪笑两声,转移了话题,“这雨下得真大,路都不好走了。”
买家峻心中一动,状似随意地问道:“哦?看来那老板确实有点本事。”
“那可不?”司机压低了些声音,“听说是个女的,姓花,长得那叫一个漂亮,但手段可不一般。跟好多……咳,反正路子野得很。”
买家峻不再追问,只是默默记下了这些零碎的信息。出租车在雨幕中穿行,车轮碾过积水,溅起一片水花。
二十分钟后,车子在一座灯火辉煌的建筑前停下。即便是在雨夜,“云顶阁”三个流光溢彩的大字依然夺目,门前穿着笔挺制服的侍者撑着伞,殷勤地为从豪车上下来的客人遮挡风雨。
买家峻付了车费,推门下车。他没有打伞,任由冰凉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头发和肩头。他站在雨中,抬头望向这座在沪杭新城声名显赫,也疑云重重的酒店,它的轮廓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朦胧,也格外森然。
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外套,买家峻迈步,踏上了云顶阁门前那光滑如镜、此刻却被雨水浸润得倒映着迷离灯光的台阶。
脚步沉稳,踏碎一地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