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二十,沪杭新城,沁园春小区。
这是市委市政府为新引进人才和部分市直单位中层干部修建的集资房小区,环境清幽,安保相对严格。买家峻就住在这里的17栋302室。
客厅的灯光调得很柔和。买家峻刚洗完澡,穿着灰色的棉质家居服,坐在书房的实木书桌前。桌上摊开着几份文件——有规划局送来的新城西区控规调整建议稿,有信访办整理的近期关于安置房问题的群众来信汇编,还有他自己做的密密麻麻的笔记。
他的目光停留在信访办汇编材料中的一页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这是今天下午才送来的最新汇总,里面新增了七八条反映,内容都指向同一个问题:原定于下月初启动摇号的第二批安置房(位于新城东区“景和苑”项目),似乎又有了变数。有传言说,开发商“迎宾地产”正在和相关部门“协商”,想把部分安置房源转为商品房出售,或者提高安置户的“补差款”标准。
“狼终究是改不了吃肉的性子。”买家峻低声自语,眼神冷冽。
他拿起笔,在那页材料上做了个重点标记。景和苑是解迎宾的“迎宾地产”在沪杭新城开发的第三个大型项目,也是当前最大的在建安置房小区,涉及近两千户动迁家庭的切身利益。如果这里再出问题,引发的矛盾将比之前西区那个小项目停工要剧烈得多。
解迎宾……这个名字这几天频繁出现在他的案头。表面上看,这位是沪杭本地知名的企业家,政协委员,慈善名人,开发的楼盘广告铺天盖地,俨然是城市建设的“功臣”。但买家峻越往下查,越觉得这人背后水太深。从最初那个停工项目资金链的诡异断裂,到后续发现的疑似违规变更规划指标,再到如今安置房分配可能出现的猫腻……每一条线,似乎都能隐隐约约扯到解迎宾身上。
而更让买家峻警惕的是,围绕解迎宾的这张网,似乎在市委市政府内部也有若隐若现的呼应。秘书长解宝华对他的某些“提醒”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关键时刻;市委一秘韦伯仁看似热情协助,提供的有些信息却经不起推敲,甚至可能是有意误导;组织部长常军仁倒是态度明确些,但也仅限于不反对,从未主动提供过实质性帮助。
“咚咚咚。”
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买家峻的思绪。声音很有节奏,三轻一重,是约好的暗号。
“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色夹克、身形精干的年轻男子闪身进来,又迅速把门带上。他是市公安局刑警支队重案大队的副大队长,罗志刚,也是买家峻到任后,通过老单位领导介绍,私下接触的极少数可信赖的本地干部之一。罗志刚为人正直,业务能力强,但因为在调查一起涉黑案件时得罪了某些人,一直被边缘化。
“买书记,您找我?”罗志刚站得笔直,声音压得很低。
“坐。”买家峻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顺手把摊开的文件稍微合拢了些,“没被人注意到吧?”
“没有。我换了便服,车停在隔壁小区,走小路过来的。”罗志刚坐下,腰杆依然挺直,眼神锐利,“有事您吩咐。”
买家峻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几岁,但眉眼间已有了风霜痕迹的警官,心中暗叹。在沪杭新城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像罗志刚这样还想干点实事、却处处掣肘的干部,恐怕不在少数。
“志刚,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关于‘景和苑’安置房的。”买家峻开门见山。
罗志刚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买书记,您也听到消息了?”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这边,确实听到点不寻常的动静。我们支队有个民警,他家亲戚就是等着‘景和苑’安置房的动迁户。昨天他亲戚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安置办工作人员’,说因为‘政策调整’和‘建设成本上涨’,安置房可能没办法完全按照原标准和原价格分配了,建议他们‘早做打算’,可以考虑接受一笔‘补偿款’去别处买房,或者‘补交’一部分差价。”
“电话来源查了没?”买家峻问。
“查了,是网络虚拟号码,打过去是空号。”罗志刚摇头,“我让技术部门试着追踪,但对方显然很专业,没留下什么痕迹。而且,我那位同事的亲戚说,接到类似电话的邻居不止一家,但大家都不敢声张,怕得罪了‘上面’,最后连房子都没了。”
买家峻的手指敲击桌面的频率加快了些。这是典型的“放风试探”,先用非正式渠道放出消息,观察群众反应,同时制造恐慌和不确定性。如果群众默认或者反抗不激烈,下一步可能就是所谓的“政策调整”正式出台。
“这件事,你们局里领导知道吗?什么态度?”
罗志刚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跟我们大队长提了一嘴,他让我别多管闲事,说这是住建部门和区政府负责的事,我们公安插手名不正言不顺。还暗示我……最近市里对‘维稳’要求很高,不要节外生枝。”
维稳……又是这个词。买家峻想起解宝华每次找他“沟通”时,挂在嘴边的也是“稳定压倒一切”。
“除了电话,还有其他异常吗?比如,有没有发现有人故意在动迁户中间散播谣言,或者……‘迎宾地产’那边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买家峻追问。
罗志刚想了想:“谣言肯定有,而且版本不一,有的说房子质量有问题,有的说地段要调整,搞得人心惶惶。至于‘迎宾地产’……”他迟疑了一下,“我手下一个线人,以前在道上混过,现在洗白了做点小生意。他前两天跟我喝酒时提了一嘴,说看到杨树鹏手下两个得力干将,最近跟‘迎宾地产’项目上的人走得挺近,一起在‘云顶阁’吃过几次饭。”
杨树鹏!
买家峻眼神一凝。这个名字,他最近在查阅一些旧案卷宗和内部通报时见过几次。沪杭新城地面上有名的“社会人”,早年起家靠的是砂石土方、拆迁清场这类偏门生意,后来涉足娱乐场所、小额贷款,手下养着一批打手。表面上已经洗白成了“成功商人”,开了几家酒楼和投资公司,但暗地里,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都和他脱不开干系。警方几次想动他,都因为证据不足或者“干扰因素”太多而不了了之。
解迎宾和杨树鹏有勾连?这倒不意外。搞房地产开发的,尤其是在新城扩张这么快的阶段,难免要和这些地头蛇打交道。但这种勾连如果深入到安置房分配这种涉及重大民生和稳定的事情上,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云顶阁’……”买家峻念着这个名字。这是新城最高档的酒店之一,老板是个神秘的女人,叫花絮倩。他刚到任时参加过一次商务宴请,就在那里。当时就觉得那地方装修奢华得过分,进出的人也是鱼龙混杂。
“那个地方,水很深。”罗志刚的声音更加低沉,“我们盯着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每次有点动作,消息就走漏得比风还快。而且……那里似乎有种特殊的‘保护伞’。”
买家峻明白他的意思。“云顶阁”能开得这么安稳,背后没有强力人物的关照是不可能的。会是解宝华吗?还是……更高层?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窗外的夜色浓重,远处新城 CBD 的霓虹灯光隐隐透过来,勾勒出这个城市繁华与阴影交织的轮廓。
“志刚,”买家峻缓缓开口,“我需要你帮我做几件事,但一定要小心,绝对不能暴露。”
“您说。”罗志刚挺直了背。
“第一,动用你绝对信得过的关系,摸清楚给动迁户打恐吓电话的源头,哪怕只是蛛丝马迹。第二,暗中查一下杨树鹏和‘迎宾地产’之间的资金往来,特别是最近半年。第三……”买家峻顿了顿,“‘云顶阁’那个花絮倩,到底是什么来路?她和解迎宾、杨树鹏,甚至市里某些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想办法,在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收集一切你能收集到的信息。”
罗志刚的脸色变得凝重。这三件事,每一件都像是在雷区边上行走,稍有不慎,不仅他自己前途尽毁,可能还会连累买家峻。
“买书记,这些事……牵扯面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他提醒道。
“我知道。”买家峻看着他,眼神坚定,“但如果我们现在不查,等木已成舟,那些等着房子的老百姓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盘剥、被欺压?看着这个新城还没建好,根子就先烂掉?”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我既然来了这里,坐了这个位置,有些事,就不能装作看不见。我知道有风险,但有些险,必须冒。志刚,你如果觉得为难……”
“不!”罗志刚也站了起来,脸上没了犹豫,只剩下军人的果决,“买书记,我干!我早就看不惯这帮蛀虫了!只是以前人微言轻,想干也没机会。现在您指方向,我罗志刚就算把警服扒了,也一定把事查清楚!”
“警服不能扒。”买家峻转身,拍拍他的肩膀,“不仅要穿着,还要穿得堂堂正正。我们要用合法合规的手段,把他们揪出来。记住,安全第一,证据第一。没有把握,宁可不动。”
“明白!”
“去吧。以后非紧急情况,尽量用加密渠道联系。见面要加倍小心。”
“是!”
罗志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如同他来时一样。
买家峻重新坐回书桌前,却没了继续看文件的心思。他点了一支烟——这是他压力大时才会有的习惯。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知道,自己今天交给罗志刚的任务,就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直到触及那张利益网络的最后防线。等待他的,将是更隐蔽的陷阱、更恶意的中伤,甚至可能是……生命危险。
但他没有退路。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只有一句话:
“买书记,新城水深,走路当心脚下。有些房子,看着光鲜,地基可能是烂的。”
没有落款。
买家峻盯着这条短信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删掉,将号码拉黑。
威胁?警告?还是……某种意义上的提醒?
他分辨不出。但他知道,对方已经注意到他了。而且,动作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他掐灭烟头,拿起笔,在一张空白信纸上写下几个关键词:景和苑、解迎宾、杨树鹏、云顶阁、匿名威胁……
然后,他在这些词之间画上连线,构成一个初步的关系网络草图。
草图的核心,是“利益”两个字。
窗外,夜色如墨。
而在这片墨色之下,一场不见硝烟却更加凶险的战争,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买家峻不知道前方有多少暗礁险滩,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为了肩上这份责任,也为了那些在夜色中翘首期盼着一个安稳家园的眼睛。
他收起草图,锁进抽屉。然后关掉书房的灯,只留下客厅一盏小夜灯。
该休息了。明天,还有更多的硬仗要打。
而此刻,在城市的另一角,“云顶阁”酒店顶层的豪华套房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巨大的落地窗前,一个穿着酒红色丝绸睡袍的女人端着红酒杯,俯瞰着新城的璀璨灯火。她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保养得极好,五官妩媚,眼角微微上挑,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慵懒与精明。正是“云顶阁”的老板,花絮倩。
她身后,站着两个男人。
一个是穿着休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解迎宾。另一个则截然不同,身材魁梧,穿着紧身黑T恤,裸露的手臂上纹着狰狞的刺青,眼神凶狠,正是杨树鹏。
“花姐,那个姓买的,看来是真要跟我们过不去啊。”解迎宾推了推眼镜,语气有些烦躁,“今天他的人又在查‘景和苑’的资金流水,虽然没查到核心账目,但这么下去……”
“怕什么?”杨树鹏嗤笑一声,声音沙哑,“一个外来户,根基都没站稳,能翻起什么浪?我找几个人,让他‘意外’一下,保证他乖乖滚蛋。”
“树鹏!”花絮倩转过身,眼神冷淡地扫了他一眼,“动不动就打打杀杀,那是下下策。现在是什么时代?真闹出人命,你以为上面会不管?到时候谁都跑不了。”
杨树鹏被噎了一下,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但眼神里的戾气未消。
“那花姐你说怎么办?”解迎宾问,“总不能让他一直查下去吧?‘景和苑’那边,我可压不了多久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万一真让他查出点什么……”
花絮倩抿了一口红酒,鲜红的酒液在她唇边留下暧昧的痕迹。她走到沙发边坐下,翘起腿,睡袍下摆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光滑的小腿。
“他查,就让他查。”她慢条斯理地说,“查得越仔细越好。”
“啊?”解迎宾和杨树鹏都愣住了。
“你们啊,眼光太短浅。”花絮倩轻笑,“他只盯着‘景和苑’,盯着你解迎宾,盯着你杨树鹏那点见不得光的生意。可这新城的水,岂止这么一点?他查得越深,牵扯出来的人就越多。到时候,不用我们动手,自然有人坐不住,会想办法让他闭嘴,甚至……让他消失。”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而算计的光芒:“我们要做的,不是阻止他查,而是……引导他查。把他想看的,适当给他看一点。把他该怀疑的,巧妙地引到别人身上。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给他提供点‘线索’,让他去碰碰那些真正碰不得的人。”
解迎宾眼睛一亮:“花姐的意思是……祸水东引?”
“不止。”花絮倩放下酒杯,“要让他在该闭嘴的时候,永远闭上嘴。但不是我们动手,是让那些被他逼到墙角的大人物们,不得不动手。”
她看向窗外,眼神迷离:“这新城啊,就像我杯子里的酒,看着通透,底下沉淀的东西,可多了去了。一个新来的书记,想一口喝干?也不怕噎死。”
房间里响起她低低的笑声,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与残忍。
杨树鹏和解迎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放松和狠意。
“还是花姐高明。”解迎宾奉承道。
“少拍马屁。”花絮倩摆摆手,“迎宾,你那边,账目该处理的赶紧处理干净,尾巴扫好。树鹏,你手下那些人,最近都给我安分点,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事。真要有什么动作……等我指令。”
“明白。”
两人点头应下。
“行了,你们回去吧。我累了。”花絮倩挥挥手,重新端起酒杯,转向窗外,不再看他们。
解迎宾和杨树鹏躬身退出了房间。
房门关上,奢华套房里只剩下花絮倩一人。她脸上的慵懒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
买家峻……这个名字,还有今天下午收到的那个加密消息……事情,可能没她刚才说的那么轻松。
她拿起手机,翻到一个没有存储名字的号码,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
“再等等看……”她低声自语,“看看这位买书记,到底是过江猛龙,还是……不知死活的扑火飞蛾。”
夜色更深了。
新城璀璨的灯火之下,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而身处漩涡中心的买家峻,对此还只有模糊的感知。
他的路,注定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