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点,市委第三会议室。
椭圆形的红木会议桌旁已经坐了不少人。烟雾缭绕,茶杯里的热气袅袅上升,混合着烟草和文件油墨的味道。气氛有些凝重,远不像往常那种例行会议前的松散。
买家峻提前五分钟到达,在主位左手边第一个位置坐下——这是常务副职的固定席位。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的夹克,里面是白衬衫,没打领带,看起来比正式的西装多了几分干练,少了几分拘束。他坐下后,没有急着和左右寒暄,只是将笔记本和笔放在面前,又接过秘书小陈递过来的一份加急送来的材料,快速翻阅着。
陆续有人进来。住建局局长老钱,一个微微发福、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进来时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圆滑的笑容,和熟人点头打招呼,看到买家峻时,笑容顿了顿,随即更热情了些:“买书记早!”买家峻抬眼,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规划局局长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姓孙,进来时眉头微蹙,似乎有心事,坐下后就开始整理面前的文件。
信访办主任老李,五十多岁,一脸苦相,像是随时准备应付又一场“风暴”,进来后只是默默在靠后的位置坐下。
还有财政、国土、发改委等相关部门的副职或处长。
九点整,会议室的门被再次推开。市委秘书长解宝华当先走进来,他今天穿了身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严肃的笑容。紧随其后的,是市委一秘韦伯仁,手里抱着个厚重的文件夹,表情恭谨。
最后进来的,是一个让在场不少人眼神微动的人物——迎宾地产的董事长,解迎宾。他今天没穿平时的休闲装,而是换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蓝色西装,白衬衫,暗红色领带,头发用发胶固定得很有型,脸上挂着商业精英式的自信笑容。他跟在解宝华身后,神态自然,仿佛这不是市委的协调会,而是他公司的董事会。
解宝华在主位右手边第一个位置——秘书长通常坐的位置——坐下,示意解迎宾坐在他旁边预留的椅子上。这个安排,让会议桌旁的几个部门负责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韦伯仁则坐在解宝华身后靠墙的记录席上。
“好了,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吧。”解宝华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视全场,最后在买家峻脸上停留了一瞬,“今天这个协调会,是临时召集的。议题呢,主要就是关于新城东区‘景和苑’安置房项目建设以及后续分配工作遇到的一些新情况、新问题。买书记最近一直在关注这个事情,也做了不少调研。所以呢,今天请相关部门,还有项目开发单位迎宾地产的解总一起过来,大家当面沟通,商量个稳妥的解决办法,确保项目顺利推进,群众早日安居。”
他的开场白四平八稳,强调了“协调”和“稳妥”,也点明了买家峻的关注。
“解秘书长说得对。”住建局老钱率先开口,脸上堆着笑,“‘景和苑’项目是市里的重点民生工程,我们住建局一直高度重视,全力配合。目前项目主体建设已经基本完成,进入了最后的配套施工和验收准备阶段。总体进展是顺利的。”他顿了顿,话锋微转,“不过呢,最近确实遇到了一些实际困难,主要……还是在资金和后续分配政策方面。”
规划局孙局长推了推眼镜,接口道:“从规划角度,我们前期核定的指标和标准都是明确的。但项目实施过程中,建材价格、人工成本上涨比较快,原定的建设标准和成本预算,确实面临一些压力。我们也在研究,看能不能在符合总体规划的前提下,做一些局部的、技术性的优化调整,既保证质量,又控制成本。”
信访办老李低着头,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没说话。
解宝华看向买家峻:“买书记,你最近调研得多,了解的情况更具体,你先说说?”
买家峻合上手里的材料,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解迎宾脸上。解迎宾迎着他的目光,笑容不变,甚至微微点了点头,以示礼貌。
“好,那我就先谈谈我了解到的一些情况。”买家峻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有力,“首先,‘景和苑’项目作为安置房,其建设的根本目的是解决被拆迁群众的住房问题,这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也是一项重要的民生承诺。项目的规划、标准、预算,都是经过法定程序确定的,具有法律效力和政策刚性。不能因为所谓的‘成本上涨’,就随意变更标准,更不能将成本压力转嫁给等待安置的群众。”
他顿了顿,看到解迎宾的笑容淡了一些,住建局老钱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其次,关于资金问题。”买家峻继续道,“根据我调阅的资料,‘景和苑’项目当初的土地出让、建设资金安排,是有完整方案和保障的。市财政、城投公司都按计划拨付了相应款项。那么,钱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还会出现‘资金压力’?是工程款支付出了问题,还是资金被挪作他用?这需要查清楚。”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的气氛明显一紧。查资金流向?这可是敏感话题。
“买书记,”解迎宾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成功商人特有的从容,“您可能对房地产开发的具体运作不太了解。项目资金是一个动态流动的过程,土地款、建安成本、税费、管理费、融资成本……各个环节都需要资金支撑。而且,现在的市场环境确实变化很快,建材价格一天一个样,我们作为企业,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们绝对没有挪用资金的想法,每一分钱都花在了项目上。这一点,审计部门可以随时来查。”
他显得很坦然,甚至主动提出接受审计。
“解总的态度是积极的。”解宝华插话道,“企业有困难,我们应该理解。关键是,现在问题摆在这里,后续的配套工程需要钱,竣工验收需要钱,如果资金跟不上,项目迟迟不能交付,群众等不起啊。到时候引发稳定问题,责任谁担?”
他把“稳定”这个大帽子抬了出来。
“秘书长说得对,稳定是第一位的。”住建局老钱赶紧附和,“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既能解决问题,又不影响稳定的办法。我和解总也初步沟通了一下,迎宾地产这边提了几个思路,我觉得……可以讨论。”
“哦?什么思路?”买家峻问,眼神锐利。
老钱看了一眼解迎宾,又看了看解宝华,才说道:“第一个思路,是适当调整部分房源的安置方式。比如,将一些位置、户型较好的房源,拿出一部分转为商品房公开销售,快速回笼资金,用于保障剩余安置房的建设。当然,对这部分转为商品房的房源,会按照市场价格给安置户相应的货币补偿。”
“第二个思路呢,是考虑到建设成本确实上涨,原定的安置房建设标准(比如装修标准、部分建材品牌)可能需要进行一些合理的下调。同时,对于全部选择实物安置的住户,可能需要他们按照新的成本核算,补交一小部分差价。当然,对于困难家庭,会有相应的减免政策。”
“第三个思路,如果前面两个方案推进有困难,也可以考虑由市里出面,协调金融机构,给项目提供一些过渡性的贷款支持,帮助企业渡过难关。等项目交付、资金回笼后,再偿还贷款。”
老钱说完,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几个部门的负责人有的低头喝茶,有的翻看文件,谁也不先表态。
买家峻的脸色沉了下来。这三个“思路”,说白了,第一个是变相削减安置房源,损害群众利益;第二个是降低标准、让群众多掏钱;第三个,则是要用公共资源甚至政府信用,去给开发商填窟窿。
“我不同意。”买家峻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斩钉截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第一,安置房源是经过法定程序核定并公告的,具有法律约束力。随意变更,是对政府公信力的严重损害,也侵犯了被拆迁群众的合法权益。转为商品房销售?那当初的拆迁安置协议算什么?一纸空文吗?”买家峻的语气严厉起来。
“第二,建设标准是规划许可和施工图审查确定的,是质量安全的底线。‘合理下调’?怎么下调?降低建材标号?简化施工工艺?这是对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极不负责任的做法!补交差价更是荒谬,成本上涨是市场风险,凭什么让已经为城市建设做出牺牲的群众来承担?”
“第三,政府协调贷款给私营房地产企业?这是什么道理?如果每个开发商遇到资金困难都来找政府兜底,那市场规则何在?财政纪律何在?”
他的反驳条理清晰,句句在理,而且毫不留情面。
解迎宾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阴沉。解宝华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显然没想到买家峻会如此直接、强硬地全盘否定。
“买书记,”解宝华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你这样说,就有点……过于理想化了。我们当然要维护群众利益,也要维护政府公信力。但现实是,项目资金链可能真的有问题,如果硬顶着不解决,导致项目烂尾,那损害的不是更大?到时候群众没房子住,闹起来,谁来收拾局面?你吗?”
他把矛头直接指向了买家峻。
“项目为什么会资金链有问题?”买家峻毫不退让,“我刚才问了,钱去哪里了?这个问题不查清楚,任何所谓的‘解决方案’都是空中楼阁,甚至可能是为某些人打掩护!我的意见很明确:第一,立即由审计、住建、财政组成联合核查组,进驻‘迎宾地产’和‘景和苑’项目,彻查项目资金使用情况。第二,在核查结果出来之前,项目现有建设标准一寸不能降,安置房源一套不能少,分配政策一丝不能变!第三,如果核查发现确有资金被挪用或违规使用,必须依法追回,并追究相关人员责任!至于企业自身的经营风险和资金困难,应该由企业自己通过市场途径解决,而不是转嫁给政府和群众!”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几个部门负责人连大气都不敢出。联合核查组?彻查资金?追究责任?这简直是撕破脸的节奏!
解迎宾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他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攥紧了。
解宝华也意识到,今天的协调会已经完全偏离了他预设的“和气生财、共渡难关”的轨道。买家峻这是摆明了要掀桌子。
“买书记,”解宝华努力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一些,“核查资金……这个动静是不是太大了?会不会影响企业正常经营?而且,核查也需要时间,项目那边等不起啊。是不是可以先采取一些临时措施,保证工程不停,同时再慢慢查?”
“慢慢查?”买家峻冷笑,“等到木已成舟,查出来又有什么用?秘书长,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一个普通商业项目,是涉及几千户群众切身利益的安置房!任何拖延和妥协,都是对群众的犯罪!我认为,正因为事关重大,才更应该查清楚,给群众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他站起身,环视众人:“今天这个会,如果目的是想通过所谓的‘协调’,让政府和群众为开发商的不规范经营甚至违规行为买单,那对不起,我坚决反对!我的意见已经说完了。如果没什么其他事,我还有工作要处理。”
说完,他合上笔记本,拿起材料,直接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留下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解宝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没想到买家峻竟然敢在这样的会议上拂袖而去!这简直是当众打他的脸!
解迎宾猛地一拳捶在桌子上,震得茶杯哐当作响:“他这是什么态度?!简直是目中无人!”
“解总,冷静,冷静。”住建局老钱连忙劝道,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规划局孙局长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信访办老李依然低着头,只是记录的笔停住了。
解宝华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怒火,沉声道:“今天……先到这里。大家回去都再想想。散会!”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离开。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触秘书长的霉头。
很快,会议室里只剩下解宝华、韦伯仁和解迎宾三人。
“宝华哥,你也看到了!这个姓买的,根本就是来捣乱的!”解迎宾咬牙切齿,“他这是要把我往死里整!查资金?他查得起吗?!”
解宝华阴沉着脸,没说话。韦伯仁小心翼翼地上前,低声道:“秘书长,买书记这样……会不会把事情闹大?万一他真捅到上面……”
“他敢!”解宝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但眼神里也闪过一丝忌惮。买家峻今天的强硬,超出了他的预料。这个空降来的副书记,似乎并不像之前某些人分析的那么好拿捏。
“那现在怎么办?”解迎宾急道,“‘景和苑’那边,我真的压不住了!再没有钱进来,施工队都要停工了!还有那些动迁户,天天去项目部闹……”
“慌什么!”解宝华呵斥道,“他查,就让他查!账目该做的早就做了,他能查出什么?顶多就是些程序上的小瑕疵。你现在要做的,是稳住施工队,安抚好那些带头闹事的‘刺头’。必要的时候……可以适当用点手段,但记住,别弄出人命,别留下把柄!”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至于这位买书记……他来沪杭,是想做点政绩,不是来找死的。我会想办法,让他明白,这里的水有多深。有些事,不是光有脾气就够的。”
解迎宾闻言,稍微松了口气,但眼神依然凶狠:“花姐那边……”
“花絮倩有她自己的算盘,暂时不用管她。”解宝华摆摆手,“你先去把你自己的屁股擦干净。记住,最近低调点,别再让人抓住什么把柄。”
“我知道了。”解迎宾点点头,阴着脸走了。
解宝华坐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韦伯仁垂手站在一旁,不敢打扰。
“伯仁,”许久,解宝华才开口,“你觉得,这位买书记,是真愣头青,还是……有所依仗?”
韦伯仁沉吟了一下,谨慎地回答:“我观察他这段时间的举动,不像是一时冲动。他做事很有章法,调研很深入,今天在会上说的话,也都直指要害。恐怕……不是那么好对付。而且,我听说,他私下里好像和公安局的个别人有接触。”
“公安局?”解宝华眼神一凛,“谁?”
“好像是……刑警支队一个不太得志的副大队长,叫罗志刚。”
“罗志刚……”解宝华默念这个名字,“我知道了。你继续盯着,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是。”
解宝华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市委大院里的景色。阳光很好,但他心里却笼罩着一层阴霾。
买家峻……看来,是得认真对待这个对手了。
而此刻,回到自己办公室的买家峻,关上门,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刚才在会上,他看似强硬,实则内心也承受着巨大压力。他知道,自己今天算是彻底把解宝华和解迎宾得罪死了,也相当于向整个利益集团宣战。
但他不后悔。
有些底线,必须守住。有些原则,不能退让。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罗志刚的加密号码。
“志刚,是我。会开完了。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他们已经在试探削减安置房源和让群众补差价了。”
电话那头,罗志刚的声音带着怒意:“这帮混蛋!买书记,您有什么指示?”
“你那边,调查进度加快。特别是资金流向和杨树鹏那边的勾连,我要尽快看到确凿的证据。”买家峻沉声道,“另外,注意安全。我预感,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明白!您也务必小心!”
挂了电话,买家峻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来往的车辆和行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
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没有了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