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爱的沈卫师兄,我来给您道歉来了。”建桥桥拨通了沈卫的电话。
“桥妹,你可别,你忽然对我用敬语,整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沈卫浑身不自在,“你叫我二师姐都比这强!”
“那您就说,您是不是原谅我了嘛!”建桥桥不仅没有听从沈卫的建议,还在说话的语气里面,夹杂了委屈和撒娇的意味。
沈卫瞬间就警觉了起来:“你都没说什么事,我要怎么原谅呢?”
“您不原谅我就算了,我等会儿就去和老大说,沈卫师兄欺负我,害得我被骂!”建桥桥开始提供有意义的信息。
“啊?”沈卫被整得一头雾水。
“您不仅欺负了我,您还欺负了曾一传师姐和段棋师兄,您连累整个师门都被骂了。”
“桥妹,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和什么啊?二师兄有啥做得对不住你的地方,还请示下!”
沈卫有点被建桥桥抛给他的这口“锅”给砸懵了。
建桥桥在电话的另一端不言不语。
沈卫认真想了想,问道:“是帮忙改英文摘要的事情吗?那不是你自己提的吗?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也没有那么重要。”
“您想哪儿去了,小小的一个摘要能有啥影响力?能让师伯他老人家气到骂曾一传师姐和段棋师兄是棒槌,还让我带着他俩一起给您道歉。”
“师伯?”沈卫反应了一下,“你说老良头儿啊?”
“哟,您这喊得够亲切的啊!师伯他老人家这么偏心您,您该不会是师伯寄养在外的亲儿子吧?以前多有得罪,还请师兄大人海涵。”
“行了,桥妹,咱有事儿说事儿,这么阴阳怪气的不适合你。”
建桥桥见好就收,把她和翁良青对话的场景,做了简单的还原。
说完,建桥桥就等着沈卫和她解释,为什么敢叫翁良青“老良头儿”。
只要搞明白沈卫为什么能得了翁良青的偏爱,就能知道要怎么带着那两个“棒槌”一起道歉。
只要能让师伯把气给消了,她再想打听点关于丁加一的事情,也就简单了。
“等会儿,桥妹,你是说,你在川页县打听的那个加一哥哥,也就是报告里提到的丁加一,真的有在修养心殿?”沈卫关注的重点和建桥桥完全不在同一个位面。
“是啊。”建桥桥回答,“我刚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他的背影。”
“你确定吗?”沈卫再次找建桥桥确认,“还是只看到一个相似的背影呢?”
“拜托!我的眼睛就是扫描仪,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建桥桥道。
“这样啊,桥妹,你先等一下,我要去和老板汇报一下。”沈卫急急忙忙想挂电话。
建桥桥刚想说点什么阻止,就听沈卫又补充了一句:“老板刚让我通知一段传棋还有你李师兄,等会儿一起去养心殿,你在那儿等我们一下。”
翁长青的原话,是要把在读的博士都带过去,因为建桥桥人都已经过去了,沈卫就让她直接在那边等着。
建桥桥心下有些疑惑。
她昨天明明是为自己争取了一个来养心殿现场跟进并且出两篇顶刊的机会,怎么她这才刚到,整个师门的大部队就要过来了?
建桥桥并没有想要独占这个示范性项目成果的意思。
建筑论文又不是什么排他性的科学发明,谁先整出来谁就能申请到专利,不是说她发了别人就不能发,也不是说全世界只有一个顶刊可以发。
事实是,在建桥桥进入师门之前,她的那些师兄师姐们早早就已经调研过了。
上一届毕业的人里面,就有毕业论文是写这个项目的前期成果的。
建桥桥这个后来者,需要苦哈哈地另辟蹊径才能有发顶刊论文的机会。
建桥桥还没有想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沈卫师兄的电话就又打过来了。
“桥妹,老板说不去养心殿了,改成今天中午大家族聚餐,我把地址发给你,你把师伯和你老提的那个加一哥哥也一起带过来。”沈卫在电话的另一头说。
“啊?”这回轮到建桥桥脑子宕机了。
沈卫给建桥桥解释了一下前因后果:
“是这样,我之前以为,岙溪村打过来的那份报告,纯纯就是造假的,就没有拿给老板。
“总归也不是专门发给我们的函件,只是抄送一份到了我们这边,就没必要回复。
“你刚确认了报告里提到的,要做文兴桥修复主墨的人,真有在养心殿,我就赶紧把文件拿给老板了。
“老板看完之后说,既然修文兴桥的主墨已经确认了,就叫他过来一起参加师门的聚会。
“老板还说老良头儿愿意正式收徒是家族的大事,不能只是我们自己几个聚会,要把大家族的人都叫上。”
“你说什么?沈卫!”建桥桥气得直呼其名,“你怎么能这样?不是说好了验真的事情交给我的吗?”
“是啊,你不是验过了吗?我刚不是找你确认了两遍?”沈卫和建桥桥的认知,出现了一些偏差。
“我可真是服了你了!我什么时候说过翁良青大师傅愿意收徒了?我才刚提了一句,就被从养心殿赶出来了。我才不带,要带你自己过来带。”建桥桥赶紧想办法补救,“老大这会儿在干嘛?”
“老大在和老良头儿通电话说这事儿啊。”沈卫回答。
“翁良青大师傅不是不用手机吗?怎么通电话?”建桥桥过来找翁良青的时候,就已经被工作人员知会过了。
“那肯定是老良头儿拿固定电话,给老板打的啊。”沈卫在电话的另一端回答。
“这下完蛋了。真成毁人前程的坏人了。”建桥桥整个人都有点慌。
如果她和沈卫之间的理解偏差,影响的只是她自己,那什么结果,她都能接受。
问题是还把丁加一给牵扯了进去。
“桥妹你别怕,你和一段传棋的入学情况不一样,就像当年我和李飞甫入门的时候一样,一开始也是各种被嫌弃,就得要正式和大家族聚个餐。等解释清楚了,老良头儿以后就会像对我一样对你了。”
沈卫各种安慰,完全没安慰到点上。
建桥桥没心思继续听沈卫说话,刚刚为了不招翁良青的烦,她刻意走开了一段距离,才给沈卫打电话求助。
这下好了,等她飞奔回到养心殿修复准备的现场,就没有再看到翁良青的身影。
原本在场的其他人,也全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那个能让周遭空气凝固的清瘦背影。
确认丁加一真的在养心殿之后,建桥桥本是不准备就这么相认的。
她不想就这么上去,至少不是现在。
她并不觉得做个工人有什么不好的,只是还没来得及搞明白文兴桥修复报告里面提到的内容是怎么来的。
打从再次见到丁加一入定了一样的背影,建桥桥就相信,加一哥哥还是那个加一哥哥。
回顾和丁加磊在烧纸钱的院子里的那番对话,和丁加一联系得最多的丁加磊,都不知道丁加一的近况,丁加一不可能夸夸其谈地去和丁东平说那么多。
他是那种明明自己很厉害,也不会说自己厉害,还会在把技能教会无父小分队成员之后,就往后退一步,把所有闪耀在人前的时刻,都让给无父小分队其他成员。
他可能没考高中,没上大学,但他一定也是在自己的世界,认真努力的。
因为她的原因,丁东平的那份明显带着不实信息的报告,提前出现在了翁长青院士的面前。
翁长青再和早就已经不收徒的兄长翁良青一对,肯定会觉得丁加一的品行有问题。
建桥桥不希望丁加一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面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建桥桥走向丁加一工作的那个区域,准备等他停下来就出声喊他。
建桥桥还没走到,就听到一个强压怒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丁加一,你可以收拾铺盖走人了,这儿不需要你,更不收坑蒙拐骗之流。”
顺着这道声音的方向望去,建桥桥看到了怒气冲冲的翁良青。
“师伯大人,您先别生气,刚刚沈卫师兄让我带您和加一哥哥一起去大家族的聚餐。”
建桥桥赶紧出来打圆场。
尽管知道自己也不受待见,但总比什么都不做任由丁加一就这么被赶走要好。
如果因为今天交到翁长青面前的这份文件,需要丁加一付出什么代价,那建桥桥一定是会感到自责的。
丁加一原本并没有注意到建桥桥。
他一直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关心在场是不是还有别的不相干的人。
此刻的丁加一只想搞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
听到“加一哥哥”这个遥远得像是上个世纪才有的称呼,终是偏头看了建桥桥一眼。
没有之前现场的其他人转头看建桥桥时,眼神里面不自觉流露出的惊艳。
只非常短暂地带过了一眼,最多不过0.1秒的时间。
如果不是建桥桥自己这会儿神情高度专注,估计都发现不了。
“我是正式通过了招募制学徒考核的。您如果确实没有意愿收徒。我可以自己干自己的。或者拜个别的师傅。”丁加一不卑不亢地回答了翁良青。
“是吗?我倒是要看看,没有我的同意,哪个木作师傅敢收了你。”翁良青有点被气笑了,“没我开口,你以为你能站在这里?”
“我不是只会木作。只是首选了您和木作。”丁加一情绪稳定,“要不然您把瓦作、土作、石作的大师傅也全都问一遍,再来让我卷铺盖。”
丁加一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他是在告诉翁良青,他不是没有选择,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被开除。
建桥桥完全没有想过,丁加一会直接硬刚。
以翁良青动不动就要骂人的性格,丁加一这么回,无异于往火药堆里面丢火把。
翁良青被丁加一的话给堵得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的,周身气压低得吓人。
“师伯,师伯大人,那个……沈卫,沈卫师兄!他马上,马上!就过来了。”建桥桥也不管不顾了,赶紧想办法劝架,“您不是让我给他道歉吗?我等会儿当着您的面给他道歉!”
翁良青还是没有搭理建桥桥,生气过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丁加一,出声问道:“你这么有骨气啊?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要打着我的名号,出去招摇撞骗。”
丁加一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建桥桥赶紧把她手上的那份报告复印件递给了他。
她努力了两次,想要在翁良青那边劝架,都直接被忽视了,只好换了一个劝架的对象。
丁加一很快就看完了这份报告。
而后,他很平静地对翁良青说:“我只接过村主任打来的一个电话,还是当着您的面接的,我只说过我请假要提前半年,余下的一概都没有提过,您也好,养心殿也好,我都没有提过。我拒绝了回去帮忙修复廊桥的提议,还当着您的面把手机给扔了。”
“你装模作样地丢掉一台像我这样的年纪才会用的手机,就以为能在我这儿蒙混过关?”翁良青确实是记得那个细节的。
“那是我唯一的手机。曾经。手机从不歧视使用者的年纪。”丁加一补充说明了一下,情绪依旧稳定。
翁良青被丁加一的话给噎住了。
他确实也没有再见过丁加一拿出别的手机。
丁加一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翁良青的回复,就自顾自地准备走了。
“如果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我就先去吃饭了。”
说完,丁加一把拿在手上的一件薄薄的外套披上,就转身要走人。
建桥桥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丁加一的衣袖。
一如小时候的每次见面时那样。
只不过,那时候建桥桥拉丁加一的袖子,都有个很具体的需求——“加一哥哥,你别在院子里面睡了”、“加一哥哥,你还记得我吗”、“加一哥哥,你今年还能带我投石摸鱼抓虾吗”。
这一次,建桥桥拉着丁加一的衣袖,再也没有了儿时的那种自在。
丁加一转头看她,并不说话。
建桥桥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加一哥哥,你能和我一起去吃饭吗?”
“这儿不能带外人吃饭。”说完,丁加一就把衣袖给抽走了。
小时候,丁加一每次被拉衣袖也都会抽几下,但从来没有真的抽走过。
丁加一不愿意为翁长青停留,也不愿意为建桥桥停留,他自顾自地走。
还没走出养心殿,丁加一就又碰到了一个人。
那人问:“你就是丁加一吧?”
问完,也不管丁加一承不承认,就拿出了一个手机,递给他:“我也是服了,捡到个手机,这么多天了,还会响。关不了静音关不了机,烦都烦死了!”
那人把手机往丁加一手上一塞,转身就走了,估计也是赶去吃饭一类的。
翁良青和建桥桥都听到了这番对话。
建桥桥想要借机再打个圆场,怎么都先把翁良青和丁加一整到一张桌子上吃饭。
气氛不再这么剑拔弩张了,什么误会也都容易说开了。
看到翁良青的脸色有些好转,建桥桥壮着胆子,就准备开始劝了。
她刚要开口。
丁加一的那个老人机就又响了。
翁良青拂袖而去。
翁良青和丁加一走的是不同的方向,建桥桥没有可能同时追上两个人。
她的脑子还没有做出选择,脚就先一步追到了丁加一所在的地方。
丁加一本来都准备再扔一次手机了,在垃圾桶边上,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国外的号码,终于还是接了起来。
建桥桥也瞄到了这个号码。
她听不到对面讲什么。
只听到丁加一回答。
“好。”
……
“知道了。”
……
“你好好的。”
……
“明年再联系。”
……
沈卫终于在这个时候赶到了。
才说了自己要当面道歉的建桥桥,一见到“苦主”就开始阴阳怪气:“您赶紧把您的老良头儿劝去吃饭。他要是不去的话,我就当着老大和师母的面,一边哭一边跪下给您道歉。”
沈卫本来还想问问在打电话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加一哥哥”,听建桥桥说要给他跪下,吓得直接去找了翁良青。
建桥桥守在丁加一打电话的垃圾桶旁边,拿出自己的手机,给建功名拨去了一通电话。
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整得建桥桥有些六神无主。
冷静下来之后,决定向爸爸求助。
“爸爸,你快救救我和加一哥哥。”建桥桥说着说着,就带了一点委屈的哭腔,她虽然已经念到了博士,事实就也只是一个刚刚22岁,还没有出过社会的“小姑娘”。
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对她自己其实是没有什么影响的。
如果事情只关系到她自己,她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内疚。
她是想参与大项目,写顶刊的论文,但以她的学术能力,也不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怎么了?囡囡,你慢慢说,你别吓爸爸!”
“就是……”建桥桥组织了一下语言,“爸爸,我发一份文件的图片给你,这份文件里面提到的,关于加一哥哥的,除了他人确实有在养心殿,其他都是假的,他也没有拜师,也没有答应回去修桥。麻烦爸爸帮我确认一下是怎么回事,可以吗?”
“囡囡,你别急,你等爸爸看一下这份文件。”建功名出声安抚完了又问,“你和丁加一又联系上了?他不是早都失联了吗?这怎么回事啊?”
“爸爸,十万火急,你先帮我确认一下文件怎么弄的,我回头再和你细说。”
建桥桥看到丁加一又要把“老人机”给扔垃圾桶了,就赶紧挂了电话。
建桥桥赶紧跑过去,再一次拉住了丁加一的衣袖,顺势把他要扔的手机,给拿在了自己手上。
“加一哥哥,也没必要一直失联得这么决绝嘛,加磊哥不是有事没事还要找你的?”
“你见过磊子?”丁加一显然有些意外。
“是啊是啊,我去你家找你,看到他在你家院子里面烧纸钱。”
“那不是我家。”丁加一说。
“对对对,那儿现在是加磊哥的家,他和我说过了。”建桥桥赶紧附和。
“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建桥桥想了想,“就是,有木阿伯好像以为你没去参加中考是因为我,然后加磊哥也这么问我,我就……也挺好奇的。”
“你是因为这个找我吗?”丁加一停下来,转头直视建桥桥,很认真地给出了答案:“和你无关。”
建桥桥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她有必要这么追着丁加一不放吗?
从去川页县调研坍塌的文兴桥开始,从被丁有木问“加一什么时候参加过中考”开始,她这两个星期所有的反常行为,都是想要知道丁加一没参加中考是不是和她有关吗?
如果她只是不想背负莫须有的责任,那她已经亲耳听到丁加一否认了。
是不是应该如释重负?
是不是应该满心欢喜?
可是为什么都没有呢?
“我先去吃饭了。再晚就没饭吃了。”丁加一说。
“吃饭有那么重要吗?”建桥桥被丁加一事不关己的语气给刺激到了,不自觉地拔高了声调:“你没参加中考和我无关,那你说过等我五年级就和我通信,总和我有关了吧?你做人怎么能这么不守信用呢?你明明有收到我的信,不是吗?你敢否认吗?”
“我有说过我会给你回信吗?”
丁加一还是走了,都没再回头看一眼,留给在风中凌乱的建桥桥一句:“吃饭当然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