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口的暗堡里,空气浑浊得像是一潭死水,混杂着陈旧的霉味、血腥气,还有那股子怎么也散不去的、被汗水浸透了的皮革臭味。
陈老侯爷坐在一条缺了腿的长凳上,那只被匕首扎透了的左手正搁在粗糙的木桌上。随军的郎中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头,手倒是稳,正拿着镊子一点点往外挑着碎肉和木刺。
那伤口看着就疼。
皮肉翻卷着,虽然老侯爷已调动御气境的雄浑真气封住了几处大穴,强行止住了血,伤口周围隐隐有淡青色的流光在游走,那是真气在试图愈合断裂的经络。但木刺扎得太深,真气每运转一周,那种钻心的痛感就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骨头缝里啃噬。
老侯爷是个硬汉,一声没吭,只是周身那原本凝练如铁的护体罡气,因为剧痛而时不时产生一阵不稳的波动,震得桌上的药碗都在轻轻打颤。额角那一跳一跳的青筋,还有被冷汗浸透了的鬓角,出卖了他此刻正在忍受的煎熬。
“侯爷,把护体罡气收一收,您这样绷着劲儿,药粉撒不进去。”郎中低声说道,声音里透着股子不忍。
“弄你的。”陈老侯爷闷哼一声,散去了手掌上的微弱毫光,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破砂纸在摩擦。
顾青就坐在对面的阴影里。
他手里正把玩着那封从京城送来的密信,信纸被他折了又开,开了又折,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寂静的暗堡里显得格外刺耳,听得人心烦意乱。
“不够。”
顾青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却让正在给老侯爷包扎的郎中手抖了一下,差点把药粉撒在桌子上。
陈老侯爷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顾青。外面的喊杀声还在继续,那是他手底下的兵在演戏,火光映照在窗纸上,红彤彤的一片,像血。
“还不够?”老侯爷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火气,“老夫的手都废了一半了!外面的弟兄们嗓子都喊哑了!连黑风口的库房都烧了一角……这还不够?”
“你还要怎么样?真要把这黑风口给拆了不成?”
顾青没有立刻回答。
他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信纸折好,塞进袖口,然后抬起头,那张清秀得有些过分的脸上,挂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侯爷,您打了一辈子仗,应该比我更了解狼这种畜生。”
顾青站起身,走到那个只有巴掌大的观察孔前,透过缝隙看着外面那片漆黑的荒原。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这并不意味着平静,反而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呼和就是一头老狼。”
“狼在扑食之前,从来不会只看一眼。它会围着猎物转圈,会用鼻子使劲嗅。”顾青伸出一根手指,在虚空中点了点,“它得闻闻,这头倒下的猎物是不是真的断气了,是不是真的死透了。如果猎物虽然不动了,但肌肉还绷着,或者眼神里还藏着哪怕一丝一毫反扑的杀机,它都会立刻夹着尾巴退回去,绝不下嘴。”
“现在这出戏,热闹是热闹,但还缺了点‘味道’。”
陈老侯爷皱着眉头,忍着手上的剧痛问道:“什么味道?”
顾青转过身,背对着那昏暗的烛光,整个人仿佛融化在黑暗中,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死人的味道。”
老侯爷心里“咯噔”一下。
“传令下去。”顾青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冽,像是一把刚刚出鞘的冰刀,“让扮演‘叛军’的那几个死士,把之前准备好的那几具尸体……挂上去。”
“挂哪?”
“城头。”顾青淡淡地说道,“挂在最显眼的地方。然后让人对着下面喊,就说……那是想要阻拦投降的‘死忠派’,已经被他们砍了脑袋。顺便再加一句,谁要是能拿到陈老侯爷的人头,赏银千两,官升三级。”
陈老侯爷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几具尸体,他是知道的。
那并不是什么秘密,而是临行前,顾青特意让人从京城死牢里拉出来的真死囚。原本他以为顾青只是想用这些死囚来充数,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要把戏做得这么绝。
把穿着大圣朝军服的尸体挂在自己守了一辈子的城头上,还得让人喊着买自己的脑袋。
这哪里是演戏?这分明是往人心窝子里捅刀子啊。
“一定要这么干?”老侯爷的声音有些颤抖。
“一定要这么干。”顾青的语气不容置疑,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不做绝,呼和那只老狐狸就不敢下嘴。侯爷,别忘了陛下的话,咱们要的是那一颗都不许少的‘人头’,还有那三万个免费的矿工。要是吓跑了哪怕一只,这买卖就亏了。”
买卖。
在顾青眼里,这场关乎两国国运、关乎无数人生死的战争,竟然只是一场“买卖”。
陈老侯爷看着眼前这个虽然穿着甲胄、却依然透着一股子儒雅气的年轻将军,突然觉得脊背发凉。他以前总觉得顾青这种读过圣贤书的人,心肠多少会软些。可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狠起来,这帮玩战术的心脏,比他们这些只知道拿刀砍人的大老粗要可怕一万倍。
“好。”
老侯爷闭上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按你说的办。”
……
半个时辰后。
黑风口城下,寒风卷着雪花,发出凄厉的呜咽声。
一支大约三千人的骑兵队伍,像是一群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距离关隘不到两里的地方。
这是蒙剌最精锐的“黑狼骑”。
每一个人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勇士,身上的皮甲被油脂浸得发亮,手里的弯刀在雪夜里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千夫长,叫忽律。
他是左贤王呼和麾下最凶残的“疯狗”,也是黑狼骑中出了名的悍将。当年呼和遭遇政变时,正是这头疯狗背着呼和在雪原上狂奔了三天三夜,才保住了主子的命。所以,这次试探黑风口的重任,呼和只敢交给他。
他勒住马缰,一双鹰眼死死地盯着前方那座在火光中摇摇欲坠的关隘。
太乱了。
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城头上那撕心裂肺的喊杀声,还有那种绝望的哭嚎。
火光忽明忽暗,隐约可以看到城头上挂着几具尸体,正随着风在那儿晃荡,像是几个破布娃娃。
“头儿,看来是真的乱了。”旁边的副官吞了口唾沫,贪婪地盯着那敞开的城门,“咱们冲进去吧!抢他娘的一票!”
忽律没说话。
他想起了临行前大汗呼和的嘱咐。
“只抢不攻。若有埋伏,即刻回撤。”
大汗是个谨慎的人,忽律知道。但眼前这景象……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埋伏的样子啊。
你看那城门口,乱成了一锅粥。
一群穿着大圣朝军服的士兵正在往外跑,后面一群人举着刀在追。跑在前面的那些人,有的鞋都跑掉了,有的连头盔都不要了,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甚至,他还看到了有人为了抢一匹马,自己人跟自己人打了起来,刀刀见血,那叫一个狠。
“再看看。”忽律压低了声音,手却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就在这时,城头上突然传来一声嘶吼。
“陈老狗的人头在此!谁要谁拿去!别杀我!别杀我啊!”
紧接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城头上被扔了下来,“骨碌碌”滚到了关前的拒马桩旁。
虽然看不清那是不是真的人头,但这一嗓子,就像是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让整个场面炸开了锅。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溃兵”,像是疯了一样往外涌,甚至有人不顾一切地翻越两侧的矮墙,想要逃命。
“头儿!那是银子!”
副官突然指着城门口大叫起来。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几个溃兵在逃跑的时候,背上的包袱散了。白花花的银锭子撒了一地,在火光下反射着诱人的光泽。
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忽律看到了好几架被扔在路边的弩机。
那不是普通的弩,那是“神臂弩”!
大圣朝的镇国利器,射程三百步,能洞穿重甲的杀人利器!以往在战场上,大圣朝的士兵可是把这玩意儿看得比命还重要,就是人死了,也要把弩机毁了,绝不留给敌人。
可现在……
它们就像是一堆破烂一样,被随意地丢弃在泥地里,任由那些逃命的士兵踩踏。
甚至有一架神臂弩的弓弦都已经断了,显然是被它的主人在极度恐慌中给弄坏的。
真的崩了。
如果连神臂弩都不要了,那这支军队,就是真的完了。
忽律心里的最后一丝疑虑,终于被那散落一地的银子和被践踏的神臂弩给彻底击碎了。
贪婪,像是一团野火,瞬间烧遍了他的全身。
“长生天在上!”
忽律猛地拔出弯刀,刀尖直指那敞开的城门,发出了饿狼般的咆哮。
“那是咱们的银子!那是咱们的女人!”
“冲进去!抢光他们!”
“杀——!!!”
三千黑狼骑,就像是一股黑色的洪流,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疯狂地冲向了那个看似毫无防备的缺口。
……
顾青站在暗堡的观察孔前,看着那蜂拥而入的骑兵,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淡的,没有丝毫波澜。
“真败。”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随着他的命令传达下去,那些原本还在城门口“演戏”的守军,突然像是真的被吓破了胆一样。
这一次,不是演的。
为了让戏更真,顾青特意安排了一部分不知情的辅兵在城门口。当他们看到那三千如狼似虎的骑兵冲过来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那种为了活命而互相推搡、践踏的惨状,真实得让人心颤。
哭喊声、惨叫声、马蹄声,交织成了一首死亡的乐章。
忽律带着人冲进了瓮城,并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他们挥舞着弯刀,像是砍瓜切菜一样收割着那些跑得慢的倒霉蛋。
有人弯腰去捡地上的银子,有人去抢那几架神臂弩,还有人直接冲进了路边的营房,想要搜刮更值钱的东西。
仅仅一刻钟。
忽律的人就已经控制了外城。
他们抢到了大把的银子,抢到了梦寐以求的神臂弩,甚至还抓了几个吓得尿裤子的俘虏。
“头儿!发财了!真的发财了!”副官骑在马上,怀里揣着两个大银锭子,笑得嘴都要咧到耳根子了,“这帮南蛮子是真的不行了!你看他们那样儿,简直就是一群待宰的猪!”
忽律也是一脸的兴奋。
他抓起一把从地上捡来的神臂弩,试了试,虽然有点损坏,但这可是好东西啊!带回去给大汗,那可是大功一件!
“撤!”
忽律虽然贪,但他没忘大汗的命令。
既然已经确认了对方是真的崩溃,既然已经抢到了实物,那就该回去复命了。反正这块肥肉就在嘴边,跑不了,等大军一到,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三千骑兵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留下的,只有满地的狼藉,和几百具大圣朝士兵的尸体。
……
蒙剌大营。
呼和看着摆在面前的那几架神臂弩,还有那沾着泥土和血迹的银锭子,那双鹰眼眯成了一条缝。
忽律跪在地上,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黑风口的惨状。
“大汗!千真万确!他们是真的完了!”
“那个陈老狗的人头都被挂出来了!满地都是银子!连神臂弩都扔得到处都是!属下亲眼看见,他们为了抢路逃跑,自己人杀自己人,尸体把城门洞都给堵了!”
呼和没说话。
他拿起一锭银子,在手里掂了掂。
沉甸甸的。
底部还刻着“大圣朝户部”的字样。这是真金白银,做不了假。
他又拿起一架神臂弩,仔细查看着上面的磨损痕迹。那是长期使用留下的包浆,还有弓弦断裂处那参差不齐的茬口……
这一切,都在告诉他一个事实:
大圣朝的军队,那支曾经让他忌惮不已的陈家军,因为缺饷、因为内乱、因为那个昏庸的新皇帝,已经彻底烂掉了。
“呵呵……”
呼和突然笑了起来。
笑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一股子难以抑制的快意和狰狞。
“天助我也……”
“真的是天助我也啊!”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将那锭银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既然大圣朝已经穷得连军饷都发不出来,那咱们就去帮那个狗皇帝‘花’这笔钱!”
“现在,长生天把报仇的机会送到了咱们面前!”
呼和的眼睛红了。
那是被贪婪和仇恨烧红的。
他想起了京城传来的情报——国库空虚,银行是个骗局。
他甚至怀疑,迟迟未归的巴图,是不是也被那个穷疯了的皇帝扣下勒索赎金了。
他更想起了这黑风口后面,那繁华的京城,那堆积如山的丝绸、茶叶,还有那数不清的细皮嫩肉的女人。
只要拿下了黑风口,这一切,都是他的!
理智?
在巨大的诱惑面前,理智就像是薄薄的窗户纸,一捅就破。
什么“穷寇莫追”,什么“小心驶得万年船”,在这一刻统统被抛到了脑后。狼看见了流血的羊,哪里还能忍得住?
“传令!”
呼和拔出弯刀,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
“全军拔营!”
“不用等到明天早上了!今晚!就在今晚!”
“咱们去黑风口吃肉!去那个狗皇帝的龙椅上喝酒!”
“嗷呜——!!!”
大营里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
三万蒙剌铁骑,像是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饿狼,在一片嘈杂和狂热中,浩浩荡荡地冲出了营地,一头扎进了茫茫的风雪之中。
目标:黑风口。
必经之路:野狼谷。
……
此时。
野狼谷上方的土坡上。
顾青已经从暗堡赶了回来。
他重新趴回了那个被体温压出来的雪窝子里,身上的狐裘虽然换了一件,但很快又落满了雪花,几乎和周围的雪地融为了一体。
他没有动。
身后的三万大军也没有动。
哪怕手脚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哪怕眉毛胡子上全是冰碴子,他们依然像是一群沉默的雕塑。
直到——
远处的大地上,传来了一阵沉闷的轰鸣声。
那是万马奔腾的声音。
大地在颤抖,积雪在震颤。
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可以看到一条黑色的长龙,正蜿蜒着钻进这条狭长的山谷。
那是蒙剌的主力。
那是呼和的三万铁骑。
看着那如黑色潮水般涌入的敌军,旁边的王得水激动得浑身都在哆嗦。
来了!
真的来了!
这帮蛮子,真的像是傻子一样,一头撞进了顾将军布下的口袋里!
他下意识地看向顾青,想要从这位年轻将军的脸上看到一丝狂喜,或者是一丝得意。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顾青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群正在搬家的蚂蚁。
那种平静,比狂喜更让人觉得可怕。
“将军……”王得水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敬畏,“他们进来了。全部进来了。”
顾青慢慢地站起身。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
然后,他轻轻抬起手,掸了掸袖口上那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优雅从容,仿佛他刚刚不是在冰天雪地里趴了一天,而是在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
“王副帅。”
顾青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去,把口子扎紧点。”
他转过头,看着王得水,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陛下说了。”
“这些矿工,一个都不能少。”
风,再次刮了起来。
这一次,风里不再是寒冷,而是带着一股子令人战栗的血腥味。
口袋,扎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