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殿中除涂山葛外,还有密山乔氏的乔栖梧在此做客。
因半年前陈珩请谢景、刘逢业两位世族长老除剿清数山时,乔栖梧恰是与几位好友结伴进了北戮州深处的天宝洞,未能赶上那场胜战。
乔栖梧虽知晓自己并非是刻意避战,只是恰不凑巧,但细思索一番,还是觉得颇有些过意不去。
因眼下陈珩府中,来投的世族长老也仅谢景、刘逢业和他乔栖梧三位。
其余的或还在游离观望,或是早入了旁人府中,亦或在暗地心向本族。
既三人当中,谢景、刘逢业都是出马,那仅剩他一人未至,多少也是有些说不过去。
故而这位在自天宝洞归来后,也是第一时刻赶来了长离岛拜见,刚好见得了殿上的这幕。
而此刻乔栖梧倒也是的确好奇。
因乔蕤缘故,他自诩多少也算了解了些陈珩性情。
能叫陈珩为之动容的,想必也不会是寻常小事。
也不知那阴无忌是究竟做成了何等的壮举,才能惹得陈珩出此赞词?
似猜得了到乔栖梧心头所想。
在又翻看一遍后,陈珩便也将手中玉简随意递出,笑道:
“阴无忌如今已然功成回山,此人乃是丹成一品,内景圆满,而他甫一现世,便在南阐州做了番好大文章。”
乔栖梧先是起身称谢一声,旋即又略带疑惑的伸手接过。
而他只是视线一扫玉简,瞳孔便骤然紧缩,一时竟不知该说何是好,只是下意识眉头紧锁,表情莫名有些复杂。
“我道为何一直无阴无忌的讯息,原来此人竟是去了昱气天?而他一回胥都,便是邀斗先天魔宗的余黄裳,还胜过了这位?!
此事,此事……”
半晌后,乔栖梧才转过神来,但脸上神情仍是愕然满布。
在喃喃自语一番后,他声音也渐次低了下去,最后戛然而止。
只是默默摇摇头,神情凝重。
余黄裳——
一品金丹,先天魔宗真传,同样也是南阐州年轻一代无可质疑的执牛耳者!
而乔栖梧对于这位老牌金丹的了解,只怕要远在长离岛任何一位之上,早在余黄裳初成金丹时候,乔栖梧便是见识过这位手段。
彼时乔栖梧有一个关系亲近的族弟,此人唤作乔养直,天资高绝,被誉为乔氏一族的将来之望,连乔鼎也对其是抱有颇多期许,屡屡为其开坛演法。
那时的乔养直也自认是嵇法闿第二,有试剑天下、会尽宇内俊彦之心。
不过随一次法会上,这位同初成金丹的余黄裳对上了,一切种种,便也尽成了场空。
时至今日,乔栖梧仍是清晰记得乔养直在余黄裳的攻势下,是如何渐渐难支。
而五百招后,已是稳操胜券的余黄裳却不急着分出胜负,反而还如猫捉老鼠一般,将乔养直在大庭广众下好一番戏耍,叫这位乔氏英才几是颜面尽失。
直到最后觉得索然无趣了,余黄裳才骤然出手,重伤了乔养直的金丹,又彻底打灭他的肉身,旋即大摇大摆离去,对场上诸修也并不多看一眼。
因当时有先天魔宗的大修士在旁,欲上前相救的乔栖梧也是被牢牢压制在席位上,动弹不得。
直至余黄裳远走后,他才能赶上前,不过那时候已是晚了。
事后肉身、金丹被坏的乔养直因为前路毁坏,只能无奈转世去了。
虽时过境迁,但乔栖梧对余黄裳的恨意却也是未曾放下丝毫,直欲食肉寝皮,以泄心中忿懑。
不过纵是对余黄裳怀有杀心,但对于这位的天资,乔栖梧却是从未质疑过。
若非是为了准备丹元大会,只怕余黄裳早便已是元神成就,修出了至等法相来。
而乔栖梧若在那时同他对上,只怕下场绝不会比乔养直更好,要被余黄裳生生打杀。
可阴无忌……
“一品金丹,内景圆满,如此也就罢了,可阴无忌分明修道未久,他是如何能赢过余黄裳这等老牌金丹的?
都言如今是魔宗起势,气数昌隆。
可似这等煊赫战绩,也委实是太过惊人了!”
乔栖梧暗暗一叹,脑中思绪纷繁,心下着实是有万般感慨。
一个嵇法闿,一个阴无忌……
虽说世族自始至终都被宗派狠压一头,翻不起什么风浪来,可在无穷年岁里,世族内亦不乏惊才绝艳之辈出世。
如北极苑刘庠,如神御宗司马长生,如斗枢派的谢元辰,也如中乙剑派的乔玉壁。
这些人虽都是在拜入宗派之中,才有了后续的一番大成就,但总归还是世族的出身。
可放眼偌大密山,近年来,小辈里竟是再无什么扬名九州的人物,显然青黄不接。
这般说起。
乔栖梧也难免是唏嘘……
而就在乔栖梧默然沉吟时候,陈珩想起玉简中的所述,也是心有所感。
阴无忌同余黄裳的那一场斗法,两人虽是刻意将战局挪去了南海,但还是被有心者窥得了些细枝末节。
而据玉简上面的言语,在余黄裳祭出纪化仙都玄砂后,阴无忌竟是不闪不避,以肉身硬抗下了那捧玄砂。
同为太素玉身的修行者,这举止当中究竟有多少分量,陈珩自然一清二楚。
以他对这门妙诀的了解,只怕阴无忌已是将太素玉身修到了金丹之极,比自己更先一步,到得了元境六层!
“在胜过余黄裳后,阴无忌应也当得起魔宗年轻一代魁首之名了?丹元大会上能遇此劲敌,倒也有趣!”
陈珩暗道,胸臆间也是随之涌起一股滔天战意。
只是他眼帘恰时微微一遮,才未在面上显露出什么异样来。
而一旁的乔栖梧此刻已是转过神意来。
他手拿玉简,望向一旁神情自若的陈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将话忍住。
“罢了,以真人的能耐,纵难敌过那个阴无忌,争得丹元魁首之名,但至少占上一个前五的席位,应不是什么难以做成之事。
按照往届的规矩,只要在丹元前十之列,便是会有好处赐下,真人就算得不到那枚胥都大丹,也定不会白跑一趟!”
乔栖梧暗暗点头,心下道。
尔后又攀谈几句后,乔栖梧也并不多留,很快便也识趣起身告辞。
因丹元大会在即,陈珩这段时日也是在闭关潜修,甚少在外露面。
今番还是因为乔栖梧下了拜帖,他才会难得出关。
既已知晓了这层缘由,那乔栖梧此番前来长离岛,也不过是拜会一番,送些仪礼便罢,自不会扰了陈珩的功行。
不过当两人走出殿外时,乔栖梧劝陈珩留步的客气话还卡在喉头尚未出口,陈珩声音便先他一步响起。
他问道:
“听闻乔蕤师妹最近是回了密山闭关?”
乔栖梧闻言愣住,而不等乔栖梧稍理一理思绪,陈珩又道:
“敢问贵族的那座‘重光秘境’,真有能够脱胎换骨的效用?其中凶险,也是如外间传闻的那般?”
乔栖梧这时也是会意过来,他压下心头猜想,摇一摇头,苦笑道:
“真人亦是知晓了小乔进入‘重光秘境’之事?
实不相瞒,初闻此讯时候,我亦是吃了一惊,我这族妹虽说是未轻慢过修行,但若说她对于此道有多执迷,那倒也着实谈不上。
她不知为何突然转了性子,浑像走火入魔了般,叫不少人都是讶然。
不过重光秘境……”
乔栖梧话到最后,摇了摇头。
据他所言,这“重光秘境”乃是密山乔氏先祖乔重光亲手打造。
虽如外间传言中一般,凡能闯过秘境者,都能得上一番洗涤根性、增长天资的好处。
但这好处,却也只是锦上添花罢了,绝起不到什么脱胎换骨的功用。
再加上重光秘境当中也的确凶险,稍有不慎,便将是身陷杀场,神魂沉沦。
如此一来,可谓是付多而报寡,又因风险太甚,即便是密山的乔氏族人,也少有人会选择去重光秘境里走上一趟。
“若重光秘境真有助人脱胎换骨的能耐,说句难听话,只怕此等至宝我乔氏也绝保不住,早便被他人强夺去了。”
乔栖梧先是自嘲一笑,又言道:
“不过那秘境虽说凶险,但想要退出,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需心意一动即可,可谓是来去自如,毕竟这是先祖为乔氏后辈所设的一处历练之所,而非丧身死地。
我那族妹纵在秘境中修行不成,却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这一处,倒是无妨的。”
陈珩听完后,点了点头。
他道:
“如此便好。”
而在与乔栖梧互相稽首作别后,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方才起身走开,将禁制挥开,重新入了内殿深处的那座静室中去。
而光阴匆匆,似只是转睫之间,便又是一度春去秋来。
这一日,静室中闭目打坐的陈珩莫名睁开双眼。
他内视己身,将法诀暗一默运,见的确是只差了临门一脚,便也从袖囊中取出一道巴掌大小,满布金色蝌蚪纹的灿灿符箓,暗道:
“便是此刻了!”
……
……
因中琅浩劫缘故,胥都自此便是天地有缺,八派六宗修士多是将少康山视为仇寇。
而当日陈珩托人将陆审那三颗首级送来宵明大泽后,也是在九州平白掀起了一阵小小风浪。
不仅玉宸本宗有好处赐下,其余的玄派魔宗,也是拿出了丹药、道书、法器种种,以酬陈珩之功。
如此时陈珩手里的这金光符箓,便是来自太符宫处的酬赏。
此符名为明均上阳真符,乃是自太符宫那四十九道上清真符中演化而来的一道宝符,有消灾去病、补足灵真、滋养筋脉等等妙用,便放眼各派送来的酬赏之中,亦是位列上流,着实珍贵非常。
而这明均上阳真符还是符参老祖亲自为陈珩挑选。
此老知晓陈珩修行的是太素玉身,也知晓太素玉身对于灵气的需求究竟是何等可怖。
故而在闻得陈珩斗败陆审后,他也是好生花费一番心思,特地为陈珩选了这张真符,意在为陈珩的肉身修行提供一二助力。
而将太素玉身炼到这般地步,陈珩的库府所藏也是近乎消耗了九成之巨,便连自妙宝地得来的那枚天人虚白丹他都是用上,奈何却还是差了一线。
但有了这张明均上阳真符……
陈珩微微一笑,将金箓果断贴于眉心之处。
只是稍一运气导引,他便觉有一股沛然精纯的灵气在不断灌入周身大穴,源源不断,汹涌若潮,似要将自己给活生生撑爆!
陈珩眉梢一动,也是忙持定心神,抓紧时机将这股灵气炼入肉身当中,好不令其真伤了筋脉。
而这般施为一起,便足是月余功夫过去。
此刻随陈珩将法诀一散,他眉心处那张明均上阳真符也是光泽倏尔黯去。
只轻轻一颤,就兀自化作飞烟消弭,再也不复。
“元境六层,金丹之极……”
陈珩呼出一口长气,暗道。
在这口气吐出后,偌大静室竟是微微一颤,禁制灵光缓缓亮起,似有一龙象在里内挪动肢体,沉重浩大!
而在细察了一番身内变化,又进入一真法界试手一番后,陈珩也是重新收敛神思,继续打坐去了。
但他这回的闭关却未能持续多久。
未过几月,忽有悠远绵长钟声传来,洋洋盈耳,分明是在极遥远之处发出,隔着芒芒海陆,却又似在耳旁奏响,叫人清晰可闻。
一派琅琅天音,不可知测,难以言说。
那钟声只在顷刻之间,便卷过了偌大东弥,将无数修士都是惊动,神情各异。
“丹元大会……还剩三月功夫,这是在告知地界,可以启程了?”
陈珩若有所思,起身出了静室。
便在他抬头望天的恰时,一团煌煌明光也是自渺渺青冥降下,视岛中禁制如若无物,轻松穿透,被陈珩抓在掌心。
“此物便是入场的符诏?”
陈珩打量着手中的小玉牌,试一摩挲,触感如云似雾。
而不仅是东弥,近乎在钟声响动同时,偌大九州四海,都是被此音郎朗充斥。
天地随之生出感应,有花雨缤纷而下,明净皎洁,瑞霭祥光,一时缭绕无穷。
“终是该启程了,不知此番的丹元大会,会是在何处?”
南海,一座荒岛处。
本是闭目盘坐的阴无忌忽睁了双目,他望向云空中浩大恢宏异象,也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