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光启指数,反映物价膨胀的指数。
这个指数是姚光启在叫魂案中,观察一个叫孙尚礼的举人,发现他不肯褪去长袍,购买昂贵商品而非平价商品,活活把自己饿死,姚光启总结了其中的经验。
这个指数一共有两个,平价和昂贵。
同类商品中,平价是乡贤缙绅及以下消费的商品,昂贵是乡贤缙绅以上阶级消费的商品,反映物价增长速度,方便决策者做出正确决策。
一定要注意的是,这两者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姚光启曾经试图赋予各自权重系数,进而得到一个指数反映物价增长速度,但姚光启失败了,无论如何赋予权重,都会失真。
因为昂贵商品的价格波动极大,极端数据容易造成数据失真,有些类似于平均数,势要豪右和穷民苦力一平均,看起来就会天下太平。
姚光启指数是大明朝廷命官手里一项很重要的工具,要收集并不麻烦,一个月去菜市口、煤市口这些地方逛逛就能得到,实在不行张嘴问问,真的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
一旦某项价格出现了较大幅度的变动,就代表着有情况在发生,矛盾在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地激化,如果不能防微杜渐,很有可能形成像宁化、瑞金、宁都三县的田兵之乱。
出了民乱,地方衙门从巡抚到县吏,都要吃封建铁拳,陛下不管这个那个,出了民乱,所有人都要为此负责。
天变的利剑,在大明朝廷、地方的头上悬着,没人会对民乱掉以轻心。
姚光启指数,这是度数旁通的成果,王国光位列维新功臣榜名至实归。
“为民无路的臆想。”朱翊钧看了一点点《深翻》的内容,已经感受到了这句话的份量,简单几个字,就把所谓的为官之道给戳破了。
为官之道不完全是和光同尘、相忍为国,为民无路的叙事,也不过是为了自己逃避责任的借口。
这本书朱翊钧打算一点点看,和之前的《翻身》一样,彻底看明白。
侯于赵看了看脚下,陛下在松江府,而不是顺天府。
陛下为了解决松江府在维新过程中的种种事端,亲自来坐镇。
看起来垄断资本这个庞然大物无法解决,但松江巡抚、知府,也在竭尽全力的解决。
大明从来不缺忠良,缺的是让忠良展示自己才能的舞台。
侯于赵话到这里就浅尝辄止了,没有多谈,因为谈下去,必然涉及到一个不能触碰的话题,大明皇帝的普遍怠政。
侯于赵在地方干了这么多年,大多数的官员,都是稳坐钓鱼台,与其说他们是个人,不如说他们是那块印。
什么责任都不想肩负,万事向下摊责,下属汇报的任何事,第一考虑是自己升转,第二考虑是自己的钱袋子,第三考虑是需不需要自己担责。
只要这三个考虑不过,下属汇报就不下印,这三个考虑过了,下属说什么便是什么,从来不想亲自去看看。
合理吗?当然合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侯于赵看来,已经完全被权力异化,已经不是人,而是印绶。
但只要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大明皇帝除了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之外,也和这些官僚一个样儿,是个印,不是活生生的人。
道爷算半个,毕竟道爷前二十年,称得上是锐意进取,嘉靖新政,也是如火如荼的进行,但最终,军权这把刀子抓的不够稳,自己数次陷入危险之中,后来也开始焚修了。
现在是万历二十一年,陛下这二十一年都是一个活生生、完整的人,侯于赵希望陛下一直是个人,而不是陷入为民无路的臆想中。
没有路,那就闯一条出来。
侯于赵在腹诽陛下,朱翊钧也在打量臣子。
侯于赵从最开始就与人逆行,跑去大宁卫种地,都不愿意跟当时的贱儒们同流合污,大宁、辽东、浙江,三地任事,侯于赵做事的风格,仍然是与人逆行。
大明的循吏能臣不多,骨鲠正臣也不多,又骨鲠又循吏,老赵算一个,他没有徐成楚那么骨鲠,但比多数贱骨头,还是硬太多了。
“叶向高写信来说到了吉林府治的问题,吉林广袤,最起码也是一个行省的丁口、地域,吉林县偏了开拓的主路,长春县更好。”侯于赵说到了之前叶向高提出的问题。
大明对辽东的开拓有条明显的线,那就是驰道。
从山海关到辽阳,再从辽阳到长春,再从长春北去的主干道,这条主干道叫驰道,也叫黑土地,开拓都是沿着土地肥沃的地方一路北上,吉林县有点偏了。
“这件事,叶向高已经办了。”朱翊钧和侯于赵仔细聊了聊辽东垦荒的问题。
尤其是现在主要矛盾,田土已经到了劳动极限,但是闯关东的人,还在源源不断的向着辽东而去,需要垦荒,增加田亩进行分配。
增量分配简单,存量分配难如登天,即便是辽东田制和腹地完全不同,是农垦局集体所有田制,但存量再分配依旧会闹出不少的幺蛾子。
一面是地种不了,一面是地不够种,当真是咄咄怪事。
侯于赵摇头说道:“朝廷把这事想复杂了,大司徒虽然出自辽东,但那时候辽东还未垦荒,陛下,辽东很大很大,四五百万人而已,就是两千万人扔进去,也能养活。”
“辽东垦荒的主要矛盾,还是生产力不足的问题。”
侯于赵和叶向高写了好几封信,了解现在辽东情况。
张学颜考虑问题,是站在了朝堂的角度去考虑,侯于赵不一样,他认为辽东主要矛盾,还是缺人,缺少劳动力,缺少生产力。
“哦?”朱翊钧闻言,和侯于赵仔细聊了聊。
张学颜对辽东情况了解还是十九年前的事儿了,他了解确实不多,对当地主要矛盾的了解,有自己的局限性,侯于赵则完全不同,他就是离开了辽东,他的门生故吏还在辽东垦荒。
侯于赵很了解辽东,他侃侃而谈,讲明了自己的理解。
张学颜非要把侯于赵请回来,原因也在这里,侯于赵讲的内容,让朱翊钧眼前一亮。
侯于赵十分清楚,辽东存量再分配,要比腹地简单的多的多。
因为辽东是以各个营庄集体生产为主,这和腹地是有着根本上的不同,营庄集体生产,代表着田土存量的再分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朝廷的政令,而不是地主的反抗。
辽东没有成规模的乡贤缙绅。
地主,乡贤缙绅在大明腹地很常见,但在辽东却少之又少,因为外部环境,实在是太恶劣了。
严寒糟糕的天气、四处出没的野兽、动辄劫掠的夷人、不知多少年积累的水泡子、塔头、沼泽、道路不畅等等,这些恶劣的外部环境,促使了营庄所有人都必须抱团取暖对抗这些天灾人祸。
这种环境,也促使营庄接纳新人,营庄,更在乎生存,而不是田土归属,任何壮劳力抵达辽东,都会是争抢的目标,而不是把他看作外乡人,狠狠的欺辱。
辽东的氛围,和大明腹地是完全不同的,辽东氛围和吕宋更像。
“陛下,辽东还要担心一个问题,积有余庆之家,莫不是回到腹地置地兴业,而非久留辽东,现在看起来丁口在流入,但长期来看,人口还会流出,闯了关东还会回到关内。”侯于赵面露担忧。
朱翊钧仔细理解,他明白侯于赵在担心什么,东三省的省会是三亚。
太冷了,哪怕是长春也很冷很冷,在侯于赵看来,辽东要是能诞生本地的乡贤缙绅,反倒是个好事,但辽东诞生乡贤缙绅又不太可能。
但凡是有点积蓄,全都跑了。
辽东很难成规模的诞生大批的乡贤缙绅,而辽东必须要有一个中坚力量、中坚阶级,来维持地方稳定,侯于赵在长达二十年的思考中,只想到了两个字,工匠。
朱翊钧和侯于赵聊完之后,简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侯于赵可能是整个大明最了解、最清楚田制的人,他在关外垦田,在浙江还田,保证还田政令不被破坏,他既做到了开拓有序,也做到存量再分配,是户部尚书的不二人选。
也不怪张学颜心心念念,一直要他回京了。
找个能用的人,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陛下,西南传来捷报,海龙屯被攻破了!杨应龙及一众子嗣,全部被活捉,正在押解入京!”一个缇骑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将一个信筒呈送御前。
朱翊钧检查火漆,打开信筒,看完了里面的塘报和几本奏疏,露出了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
这次,还是他赢。
朝中之前就有一些人反对出兵,认为柔远人更好一点,主要省钱省力省心,海龙屯高一百多丈,易守难攻是要塞山城,打这个地方伤亡过大,一旦四川汉军有了二心,那养寇自重,变成烂仗的可能性很大。
尤其是庙算六个月结束的战争,拖拖拉拉打了八个月,朝中这种声音再次高涨。
但以皇帝为主的主战派,再次赢了,海龙屯打下来了,也没有变成烂仗。
曾省吾反复跟皇帝说:四川汉兵可信。
可他说再多,也挡不住朝廷士大夫们的怀疑,还不如打一仗来看,这一仗打完,确定了四川汉兵确实可信。
朱翊钧也完全明白了,为何会拖延一段时间,塘报里写的非常清楚。
刘綎和梁梦龙,一直在围三缺一,把杨应龙和他的同党,赶到海龙屯这个地方,一举歼灭。
二十八路大军进剿,八个月时间,拔了一万一千多座苗寨,把当年诸葛亮放的铜鼓,收回了大半,超过三千面铜鼓,堆积成山。
梁梦龙对这些铜鼓有了新的安排,他把这些铜鼓放到了贵州府、大理府和重庆府三府,而不是把铜鼓直接送到朝廷来。
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把铜鼓全部收回,这些土司恐怕会弄出新的信物来,不如让铜鼓留在西南,仍旧是信物,但被朝廷直接管辖。
授官不授鼓,将象征着权力的信物,牢牢掌控在朝廷手中,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这些土司散而不灭,聚集起来再建土司。
这一万一千多个苗寨,日后他们的洞主、酋长都需要到三府来寻求任命,这么做可以极大的加快改土归流。
一鱼三吃,消灭不臣播州杨氏、清理杨氏同党、加速改土归流,这就是梁梦龙给出的答卷。
要赢,不仅要军事上赢,还要在政治上赢。
“好好好!老赵啊,你看看这个。”
“梁梦龙的办法很好,就按他说的做!下章兵部,按制论功行赏!”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从宫里给120万银,犒赏此次征战军兵。”
经过此战之后,西南诸多土司,最起码能安稳二十年,大明对西南开拓、对东吁的开发,又能持续进行二十年,给云南打下一个出海口,不再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侯于赵想纠正陛下的称呼,最后还是算了,陛下之前还叫他侯爱卿,情急之下,还是喊出老赵两个字来。
没事,他也习惯了。
至于军事方面,则有些乏善可陈。
刘綎说这仗打的很轻松,所有的战争进程,都是火炮轰完步兵冲,步兵冲完火炮轰,火器的大量列装,完全改变了战场的格局,大明火器碾压式胜利,是这次军事胜利的关键。
梁梦龙负责政治胜利,刘綎负责军事胜利。
刘綎觉得赢的真的很轻松,就以最后的海龙屯歼灭战而言,火炮足足轰了七天,近七十万斤火药下去,地都要翻三遍,火炮轰完,刘綎又用了足足一万枚神火飞鸦,把整个海龙屯点燃。
火药这东西,带出来就要用掉,否则就会坏掉,分层、受潮、火药出库入库、后勤等等,都是相当的麻烦,带回去的成本会更高。
大军带了八十万斤火药,结果打到海龙屯还剩七十多万,索性都用掉了。
这下,杨应龙遭老罪了。
没等到先登锐卒披重甲进去,杨应龙就率众投降了,神火飞鸦把粮仓给点了,不投也得投了。
杨应龙的军兵都是藤甲,藤甲这个东西,别的不怕,唯独怕火,神火飞鸦一出,士气立刻崩了,他再不投降,就要被手下砍了,拿他的人头做投名状了。
这仗打的刘綎有点索然无味,光放炮了…
可刘綎真的很开心,这意味着大明军不用牺牲太多,伤亡过重的进攻这些山城,这对长期在西南作战,需要攻克山城的他而言,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
慈不掌兵,不代表着刘綎不珍惜军兵的性命。
军兵都是父母的孩子,也是孩子的父母,老乡们把孩子交给了他,过重的伤亡,他无言面对这些父老乡亲。
能少死人还能赢,简直是太棒了!
侯于赵看完了所有的塘报和奏疏,露出了一个笑容,他不是一个完全纯粹的文官,当年也跟着李成梁在广阔的辽东东奔西走。
那时候,大明没有这么多、这么厉害的火器,每攻克一个夷部,就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侯于赵记得李成梁每次凯旋后,都会在花楼里泡很久很久,放浪形骸,不过是掩盖悲伤,悲伤是一种软弱,不应该出现在主帅身上。
所以侯于赵和别的辽东巡抚不同,他从来不反对李成梁建花楼。
侯于赵亲身经历过不止一次,昨天,稍显稚嫩的脸庞,还在跟前一口一个大帅的叫着,李成梁还给了他一脑瓜,训斥他没个正行,今天年轻的军兵,就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枯骨。
抵背杀敌的战友的阵亡,对生者,同样是折磨。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枯骨,最好是敌人的。
“去把捷报给先生和戚帅送去!”朱翊钧把一份快乐分享给了文张武戚和侯于赵,就是四份快乐,等他刊登邸报之后,就是亿万份快乐了。
西南战事一旦进入了烂仗阶段,就不光是西南的问题了,而是整个大明的问题,粮饷辗转半天下,从来不是一句空话,因此要调动大量的人力物力入川,就和腹地人人相关了。
这个问题,朱翊钧早就跟张居正讨论的很清楚,写入了公私论中。
冉淑妃就是这么来的,朱翊钧当初提了一嘴,张居正就给他找了一个冉淑妃来。
捷报传到了大将军和元辅面前,大将军和元辅正在钓鱼,就在行宫旁边有个鱼池,是大将军和元辅闲暇时刻必然会去的地方。
“理所当然。”戚继光看完了塘报,甚至觉得刘綎打的已经很好了,他过去,也是打成这样。
“顺理成章。”张居正看完了塘报,放下塘报又拿起看了起来,他现在也不避着人了,他看就看了,除了陛下会说两句,没人敢说。
而且陛下也看!
捷报传到了京师,通过邸报通传天下。
喜气洋洋之中,朱翊钧和松江府地面官员,发生了一点分歧,关于八月份的万寿圣节。
上一次朱翊钧在松江府过万寿圣节,当时松江府整整操办了一个月,后来他回京后,下旨不得大肆操办,一切从简,修省以应天变。
但松江府地面根本不听皇帝的,从五月份就要开始准备,非要大办特办,一个月确实有点长,办半个月刚刚好。
朱翊钧把李乐和王谦叫到跟前,一顿臭骂,李乐和王谦表面唯唯诺诺,暗地里还在紧张筹备。
王谦四月初三要赴任吕宋,在离任前,他非要把这事儿给办了。
朱翊钧仔细询问后,才知道了为何李乐、王谦宁愿忤逆圣意也要操办万寿圣节。
因为赚钱。
松江府和顺天府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松江府富得流油,松江府的商品经济高度发达,但是能找个由头大肆庆典,促进消费的机会真的不多,万寿圣节,显然就是一个极好的理由。
京师和松江府都是商品经济,但京师是供小于求,导致物价价格很贵,一石米京师卖五钱银,而松江府只要三钱银,如果吃舶来粮,能更低。
当然要是非要买昂贵商品,一斤米,半两银子的米也有。
松江府整体上是供大于求,所以找个由头大肆庆典,促进消费,就成了松江府的需求。
而且这里面还涉及到了忠诚的问题,陛下在松江府,不能比在顺天府、应天府过得差,京师有的,松江府要有,京师办不了的,松江府要办好,这样,陛下驻跸松江府就非常合理了。
现在有驰道,凭什么你顺天府就一定是京师?
最终皇帝也没能拗的过臣子,答应了下来,办可以,半个月也行,但今年闰八月,就不能再办了。
按李乐的意思,居然要趁着闰八月,再过一次万寿圣节,简直是简直了。
“宗信,回到了吕宋,定要切记,安全为主,如果事情有变,就坐船回来,剩下的交给朕解决。”朱翊钧对驸马和公主如此叮嘱。
这次殷宗信回吕宋,是有些危险的,因为要对十个营进行混编、轮换,要让吕宋十个营的参将、庶弁将回大明学习后,另择他地赴任,比如江户城,比如长崎、比如大阪湾等等。
若是这十个营的将领不肯交权,殷宗信被当做是叛徒,麻烦就大了。
“陛下,臣倒是不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都是大明人。”殷宗信觉得有点怪,朝廷有点谨小慎微了。
伏波将军徐桢,镇海将军王虎,他们本身都是广州人,不是吕宋人。
他们对吕宋没有太多的认同,能从总督府调回大明腹地,是天大的荣幸,哪里会反抗?
当年,大明朝廷的确是不能妥善安置客兵,只能让他们搏命去了吕宋,可这也不是仇恨,而是恩情。
开拓行动是大明朝廷支持的,虽然当时朝廷力量有限,支援的东西少,就给了几把平夷铳,但麒麟号不是假的!
殷宗信认为,徐桢、王虎他们应该觉得,他们就是陛下从广州派到吕宋的,吕宋是总督府而不是行省,只是因为王化不足。
而吕宋水师也一直是南洋水师的一部分,而非独立于大明之外的独立军事组织。
积极调整政策,缓和彼此矛盾,加速融合,是朝廷的职责。
而且,吕宋大部分汉人,都觉得国姓爷真的是老朱家的人,那个广为流传的传说,连殷宗信都信了。
故事可能是假的,但向心力是真的。
但是,殷宗信非常清楚人走茶凉的道理,现在还能讲讲故事,时间一长,故事讲不下去,离心力就会越来越强。
殷宗信认为这次对吕宋政策的整体调整,完全没有问题,是王化的必然进程。
“宗信也帮朕看顾王谦一二,朕和他私交极好。”朱翊钧看了眼王谦,叮嘱殷宗信,哪怕他真的有割地自治的想法,巡抚是绝对杀不得的,否则就是彻底撕破脸,唯有兵戎相见了。
他说的是私交,但也是国事,王者无私。
“臣晓得。”殷宗信领命。
殷宗信、朱轩嫦、王谦等一众官员在观潮阁拜别了陛下,上了栈桥,登上了麒麟号。
朱翊钧站在了观潮阁看了许久许久,直到麒麟号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的大海之上。
船队四月初三从松江府出发,四月十八号就抵达了马尼拉港,伏波将军徐桢,镇海将军王虎在马尼拉港口迎接殷宗信回来,今天起,殷宗信就是国姓宗信,也是泗水侯、吕宋总督了。
对于王谦这位吕宋巡抚的到来,徐桢和王虎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了担忧之色。
为了迎归,徐桢和王虎等吕宋十虎操办了接风宴,为殷宗信接风洗尘。
在宴会上,王谦推杯换盏,丝毫没有士大夫的做派。
王谦放下了酒杯,看了一圈十虎,殷宗信乐观了,事情非常的棘手。
至少十虎并不愿意离开吕宋,而且很有可能代表了十营的态度,当然这不代表十虎下定决心,要跟大明兵戎相见。
暴力失控的可能存在,而且最少有三成以上,十虎对巡抚的态度,可窥一斑。
这就要看王谦办事能力,朝廷能给的都给了。
王谦不动声色,依旧推杯换盏,这接风宴,王谦酒没喝多少,反而是把十虎的态度,全都试了出来。
做任何事,最忌讳的就是先入为主,把人简单的划分到某个阵营里去,这边是忠诚的,那边是不忠的,人是极为善变的,甚至,人都不能共情过去的自己。
那么是在扣帽子,不是划分阵营。
找到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是阶级论斗争卷的第一纲领。
王谦的试探主要是试探他们对朝廷的看法,他们的诉求,他们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他放下了酒杯,露出了个笑容,问题的关键是找到关键问题,他找到了那个关键点。
这个关键就是殷宗信。
十虎固然各有各的想法,但他们缺少了一个主心骨。
殷宗信一旦被说服,十虎就会真的变成吃人的老虎,殷宗信不被说服,十虎就是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可以用的办法实在太多了,王谦眼珠子一转,就是九种办法。
挑拨离间、里挑外撅、煽风点火、戴高帽、穿小鞋、泼脏水、抓痛脚、扣帽子(贴标签)、挖墙脚等等,王谦不要太擅长。
智斗,十虎斗不过一个王谦,但武斗,十虎能杀一千个王谦。
不让矛盾彻底激化到冲突的地步,其中最关键的就是殷宗信他的态度,无论如何都不能变。
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就找到了关键的切入口,接风宴散了之后,王谦请殷宗信单独留下说话。
“总督想来也看出来了,这几位,不太想挪窝。”王谦给殷宗信倒了杯茶,驸马、泗水侯都是武勋超品,官阶在王谦之上。
“是有点,我完全没料到会这样。”殷宗信眉头拧成了疙瘩。
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他居然还以为十虎会感恩戴德,没想到他们对巡抚的态度,都颇为警惕。
王谦这话是试探,试探殷宗信的态度。
吕宋短时间内,还不能脱离大明独立存在,殷宗信必须要回京面圣,领到吕宋总督的职位,才能维持吕宋总督府的持续。
王谦试探殷宗信是不是卧薪尝胆,故意伏低做小,一切领到吕宋总督的印绶后,再做筹谋。
但王谦发现殷宗信不是装的,他好像和十虎不太熟,这种不太熟意思是,是殷宗信和十虎不是完全的一条心。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电光火石之间,王谦想到了国姓爷的安排。
殷宗信长期驻扎在元绪群岛的赤军山港,名义上是要让殷宗信在赤军山港立些军功,但不完全如此。
殷宗信因为长期驻外,又和公主一直生活在一起,殷宗信所思所想所虑,更靠近朝廷,而非吕宋总督府,而且因为殷正茂的刻意安排,殷宗信和十虎之间,并没有建立血义。
从殷宗信到赤军山港驻军,殷正茂已经在安排自己的身后事了,甚至更早。
“不肯其实也无碍,咱们慢慢来,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必然有所眷恋,不要催逼,更不能威胁,要一一个个的谈,询问他们的具体想法。”王谦叮嘱着殷宗信,不要急,陛下给了足足一年的时间。
王谦多少有点愧疚,他在规训,他给殷宗信注入了一个‘我们是自己人、我们的目标是完成陛下任务、我们这么做才是对的’这么三个心理暗示,而后围绕着这个心理暗示进行活动。
人,的确是可以被规训的,但王谦可不觉得吕宋脱离了大明,会有什么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