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胜鹤杳杳,在今日之前信的人是不多的,但自他胜了余清之后,两方再立于场上时,论调倒是五五对开了。
不过两人用这种弈剑法子分出胜负,还是出乎人们意料。
裴液倒觉得这场是真的惊险,比余清要危险得多,一旦失去诸多手段,只在三门剑中做道场,他和鹤杳杳的差距就鲜明地拉了开来。
这女子开场几合之内的进攻几乎令他有即刻便败之感,他绝对没法跟这样的《摸鱼儿》弈剑超过十合,因而果断上行,选择了以势压人。
这机会其实也只有一次,一旦没尽全力,被鹤杳杳撑过去,后面就再无取胜之机了。
不过既有细雨鱼影,就应有瀑流奔雷,鹤杳杳虽然气馁,倒不真觉得裴液胜之不武,她确实也没那么在意胜败,这时仰头看着,新奇道:“这雨还要下多久啊?”
裴液笑笑:“下场估计不下了吧,颜真传肯定不喜欢。”
颜非卿确实不喜欢,所以雨及时停了。
一刻钟之后,上一场的收尾结束,冬剑台重新空旷了下来。
擂四,云琅天姥,对,清微颜非卿。
四人决的最后一个席位。
这不是有悬念的一场,但确实是十分重要的一场。
颜非卿没有强得如同鹿尾,令人寄以击败天姥的希望,但他又确实足够强,在凫榜第九消隐半载后,重回时能稳稳击败商云凝这样的劲敌。
其人应当是八人里排名最后的一位,但实力一定不是末尾。
颜非卿能在天姥手下支撑到什么时候,将会大大决定其本次羽鳞的排位;同时颜非卿也一定会逼迫天姥用出些真正的本领,由此就可推断今年其人究竟有没有被击败的可能。
不管对面是鹿尾还是雍戟。
天姥有办法应对那一剑吗?
这是挂在很多人心里的问题。理智上来说,天姥被一剑破喉是件听起来很天方夜谭的事,但人们确实又想不到那样一剑能被如何应对。
也只有期待着鹿尾和天姥。
天姥已经再次登上剑台了。
颜非卿紧随其后。
“清微派的弟子。”天姥打量了打量他,“近几年常听见你的消息,一直想会一会。”
颜非卿拔剑:“清微【镜心】颜非卿,家师明和真人,请指教。”
“客气了。”天姥拔剑。
钟磬三声。
“你觉得他撑几招。”杨真冰道。
“撑?”裴液微怔,愣了下,又想了想:“二十招吧。你呢?”
杨真冰道:“三十招。”
“哦?”裴液瞧他,“我以为你要说三招。”
“你不在院子里住。”杨真冰到现在也没把小猫还回去,低头看着它卧在膝前石上,“我在院子里练剑,有时候他和我说两句剑的事情,都很精准……甚至像我师父。”
裴液想了想:“颜非卿用剑很厉害,前面和商云凝那一场就知晓了。他不登玄门,也不修剑,每日看书,肯定是有所修习的。只不过不跟咱们说罢了。”
台上双方已经交剑三合。
天姥之深不可测处就在于很少用云琅自己的剑,并非专意避开,而是所习之剑遍覆天下,心意所至便取一门来用,抽到云琅剑的概率实在不大。
面对余清,你知道自己要能处理《北溟鱼》,面对商云凝,你知道自己要能处理天山剑,但天姥总是能拿出新的剑术,她想用什么剑路全凭心意。
你绞尽脑汁突破的围拢,可能只是她某个秋日无聊学来的闲剑。
如今三合之中,她已用了两门北剑,一门南剑,全是毫不相干的剑招,颜非卿面临商云凝时仿佛无懈可击的剑道造诣就已显出了支绌。
这种用剑法子难免令人想起新晋的鹤榜第一,而其实两者确非毫不相干。
裴液当然是好奇问过女子的,关于那位久居凫一的天姥前辈。明绮天说这位前辈正是她少年时的蒙师与陪练。
而其人不登玄门的理由很简单,她想习得《剑韬》。
天下斗剑总纲,云琅所传的奇术绝经。自古是剑君一脉单传。
但剑君并不是只把《剑韬》传给自己的徒弟,而是能习得《剑韬》的人才能做他的徒弟。
所以据明绮天说,这位前辈是想做她的师姐来着。
‘那剑君得多大年纪了?’裴液想,但没敢问。
总之,这位前辈比任何人所想象的都要更钟于剑,她不愿沾染玄气和灵躯,相信血肉凡躯令她离剑更近。
“灵躯炼就,就无病痛之感;命长寿延,便少年月之忧。”明姑娘转述幼时这位天姥的言语,“信师姐的,越像一个人,你越能摸到剑的本质。”
但实际上是明绮天比她先摸到剑的本质,这话后来自然也不必说了。
但明绮天说,她至少握住了半部剑韬。
只凭一部部地修习天下剑术。
所以这时候颜非卿的下风是可以想象的,裴液说颜非卿能撑二十招,其实是他自己算尽自己的用剑,估计最多能撑住二十招。
天姥长剑探入,贴着颜非卿的剑擦过,乃是小清湖的【春来流水濯尘缨】,和当日邵修远用的是同样的剑,又完全不是同样的剑。
颜非卿绷紧的剑势即刻散乱,但他手腕一转,长剑如画一个半圆,一万种不同方向的流散在更大的尺度上又展现出一种归拢的趋势,宛如一条巨大的阳鱼。
天姥的剑也不自觉为这趋势捕获。
她露出颇感兴趣的神情,长剑朝那阳鱼之眼精准一点——其实那没有标示出来,但她一眼就找到了它——万道扰剑之力再次溃散。
但颜非卿手腕再转,在一个更大、更大的尺度上,这种近似崩解的散乱同样显出了相同的趋势。颜非卿掌控着它。
但没有用,天姥锋锐的剑光一掠而入,这些扰动导向颜非卿时颜非卿必须以极认真的态度处理,但导向天姥时却不能造成丝毫阻拦。
长剑破开太极而入,颜非卿拦剑,被一剑击溃;退步,如附骨之疽。锋锐的剑尖临上他的咽喉,颜非卿拧腕横剑,一式【无极彼我】将他带去了八丈之外。
天姥显然打得痛快了,人与剑犹如一道白色的雷霆,眨眼完成了反身并两次飘折,踏地激起的水幕绽成数朵烟花,颜非卿刚刚立定,她雪亮的剑已再次逼至身前。
一瞬之间颜非卿身前次第浮现出三枚混元太极之图,但被天姥一剑尽数破去。颜非卿横剑封阻,这雷霆一剑的威势才如此直观的显现出来,臂骨崩裂之音清脆响起,巨震之下,颜非卿衣襟鼓荡,发带崩断,长发震荡飘散开来。
颜非卿吐出一口鲜血,被这一剑击飞在十丈开外。
天姥已再次一瞬临于身前。
难以想象这样娇小的身体里如何爆发出这样的力量,分明同为八生,雪亮剑光再次亮起一霎,几幅隐约的太极图案又被击碎,颜非卿又一次被重击飞出。
天姥依然穷追不舍,她第三次凌于颜非卿身前。
天姥并非出了随随便便的几剑就将颜非卿压倒,实际上她近五年来都在追求脉境力量的极致,学了许多门强攻之剑,方才蕴育出今日的璨华。
若非碰上颜非卿,还真不知合用在谁身上。
她目光锁定面前发丝披散的男子,长剑挟着奔雷之力再次毫无怜惜地撞上。
她知道其人这次理应来不及凝成太极守剑了。
果然颜非卿只将剑一横,天姥毫不留力的撞上,但这一霎她对上男子沾染血迹、清淡平漠的双眼,预料中筋断骨折的画面并没有发生。
两剑相交,庞然的振荡扩散至整个冬剑台,发出了低低的一声嗡鸣。
天姥微微一惊,抬眸,见远处,数十丈、近百丈的远处,风与水与落叶似乎环绕着他们游走转动——一瞬间她意识到了,那是一幅巨大无比的阴阳鱼。
铺在了冬剑台上。
全是他们刚刚经行的轨迹。
颜非卿接了这一剑,鞋底落地,阴阳之图在这一踩中陡然反转,前番三次的力道从大地传入他的身躯,又从身躯传入他的长剑,颜非卿大袖飘摇,一剑点向天姥胸膛。
天姥横剑接住,一瞬间磅礴的力道令她衣襟猎猎,身后空气几乎荡空。
前番三剑她绝没留力,因此这时这一剑确实难接,一口鲜血从她嘴中吐了出来。
冬剑台周围尽皆震惊——每个人都猜测颜非卿能在天姥手下撑住多少招,没有人想到他能给天姥造成什么伤害。
无论如何天纵奇才,他去年才刚刚进入凫榜前十,今年才二十岁啊!
但天姥还是一步没退,她清喝一声,任由磅礴的力量在体内痛快地流窜,就在体内以真气将它们凝成一束,然后重新经由臂膊,经由长剑,再次迸发了出去。
颜非卿在这样霸道的剑力前再次溃退,飞荡出五丈之外,而整个庞然的太极之图在正转之中被逼着反转,溃散为了一场风与飘叶。
这次天姥没再追了,她抬袖抹了抹嘴角的血,含笑看着他。
颜非卿在五丈之外摇晃了一下,长袖飘摇而立。
雨虽停了,天地间还漂浮着细小的水粒,此时全在颜非卿的剑周缥缈成图,刚刚就是仗此卸力。这人神情清淡、道服朱额地立在其中,尽管披发沾血,依然像出世之仙人。
“你怎么是这种路子?”天姥抖了抖剑,脆声道,中气似乎毫无损伤,“清微的剑算不上顶尖,你既入道启会,怎么全拿来喂养太极剑意。”
这话似乎不大礼貌,仿佛当着数十万人点评天下门派,令人们都竖起了耳朵,但确实是剑者之间真知灼见的实话。
在中十二家里,清微的剑也够不到中游。
甫一接剑,天姥就意识到了,无论曾经吹捧这位清微真传的言论有多过火,都离他的上限还差着一截。
其人剑赋之高,天下罕有。清微没有能触及他上限的剑。
一门《造化身·剑篇》,一道无极剑势,一门心剑。各个是江湖至高的绝学,但不足以填满颜非卿的道路。
道启会正是为这样的剑者准备。
门派里没有值得你付出终生的剑,道启会里有。
门派的剑用来做基石,做支柱之一,或者做线索……什么角色都可以。但颜非卿什么都没有选,他进入道启会,所学之剑十分丰厚,尽管远远及不上天姥,与鹿尾也已差不了几层。
但他全都用以滋养无极剑势。
所有一切的剑,都只是他用来识得、锻炼无极剑势的养分,这道剑意被他淬拔得越来越纯粹,如金似玉,但它的上限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了。
化力、接剑,所来皆收,是很高的取意,但剑是用来影响世界的。
从这个维度上来说,无极并不是很有用,以至比不过《风伯雨师祭剑篇》。
所以天姥有此问。
颜非卿竟然答话了。
他看向天姥,淡声道:“劳指教了,刚刚是拙身二十年修剑之成果。”
天姥瞧着他,数十万人也瞧着他。
“但我不是修剑的。”他道,“我是修仙的。”
“……”
裴液微微一怔。
颜非卿松开手,剑悬浮在他手旁。
四次交剑,这柄剑上竟已生出蛛网般的裂痕,足见刚刚力道之暴虐。
如今他松开了它。
清气生于五腑,发于丹田,历经心肺,从他眼瞳之中显现出来。
而后是四肢于躯干,长发无风自荡,脸上、衣上的血迹都一滴滴解离升起,湮灭于清气之中。颜非卿摊开掌心,天地灵玄似乎轻轻一颤,回应了他的召来。
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只是怔然地望着这神奇的一幕,男子的形貌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某种清渺的气质从他身上生发了出来。
但极少一些人认得了。
应宿羽怔了一下,而后瞳孔微微一缩,另外两名道家的长辈是猛地站了起来。
天姥还没大认得,她缓缓抚了抚震痛消去的手臂,再次一飘而上,修长雪亮的剑笔直点向颜非卿咽喉。
颜非卿没有动作,抑或是身体还在震痛与断骨之中,他启唇吐出一个字节:“雷。”
一道炽白地、数丈长的狰狞白蛇乍现于两人之间!
映于天姥惊愕的瞳孔之中,比午后盛烈的太阳还要刺眼。
它是自颜非卿身后而来,直直撞上身前的长剑,雷铁激出白蓝的大火,天姥惊喝一声,回荡的雄厚真气从剑中迸出,与这道雷霆共同消弭。
而且半只小臂的袖子已焦枯湮灭,露出白色的、带着烧痕的肌肤。
于是这时候她才认得了,更加惊愕地看向面前神情淡淡的年轻人。
清微道家登仙的至高道书,《清微元降大法》。
本代道首修道修了五十七年,依然未能悟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