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国公府内,气氛微凉。
拓跋燕回盯着清国公浑浊的眸子,道:
“我知道,你心中一直记着五哥。”
“你恨。”
“你不甘。”
“你痛。”
“你失去了一切。”
她没有用激怒,也没有安慰。
她只是将事实,平静地摆在桌上。
“可你把这一切埋了。”
清国公的眼睫轻微颤了一下。
拓跋燕回的声音却愈发低沉。
“你以为时间能埋掉它。”
“你以为不做,不想,不问,就能死在一个安静的冬天里。”
“你以为这样,就算偿了旧债。”
“可你错了。”
她看向他。
那一刻,她不是公主。
不是谋者。
不是棋手。
她是一个将往火里走的人。
“我来见你。”
“不是求你。”
“而是告诉你。”
她的每一个音节,都像焚雪而出。
“五哥的仇。”
“我记着。”
清国公的眼神,终于裂开了一道不可忽视的光。
不是震惊。
不是愤怒。
不是激动。
是某种被深埋太久、已经被自己以为熄灭了的东西,被一句话撬动。
那东西叫——痛。
也是——血。
拓跋燕回不看他是否动容。
她只是陈述。
“这件事。”
“不论你做不做。”
“不论你愿不愿。”
“我都会走下去。”
“我不需要你点头。”
“也不需要你同意。”
“我只是来告诉你——”
她站起。
裘衣在火光中投下一道长影。
“我。”
“已经开始了。”
屋内寂静。
火声再次清晰得像落雪。
清国公看着她。
很久。
很久。
他的喉结微动。
却没有发声。
因为太多话,在胸口挤成一团。
不是说不出。
而是不知哪一句该先出。
他的指尖,无声而缓慢地收紧。
收得极狠。
像握着一把曾属于自己的刀。
那刀埋在雪下十年。
十年来没有握过。
十年来没有看到过光。
十年来没有刺向过任何人。
可现在——
那刀,在手中微微发热。
拓跋燕回转身。
不拖,不等,不乞求。
她的背影冷。
却昂。
走得极稳。
像她前方不是风雪。
而是她要开辟的路。
清国公终于开口。
声音极轻。
像从冰下浮出的第一丝水。
“你若失败。”
拓跋燕回脚步不停。
但她回答了。
“我会死。”
清国公低声问。
“那值吗。”
拓跋燕回没有回头。
只有一句。
“那是五哥的血。”
门,被风吹得微微摇动。
大都的风雪呼号着穿过长巷。
清国公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
眼中雪化为钢。
他静静的盯着眼前的人影,看着她一步步走向风雪深处。
那背影——
不是孤。
不是绝。
而是:
真正开始要夺天下的人。
拓跋燕回的身影正要跨过清国公府那道破旧的门槛。
风卷着雪,从她的斗篷下掠过,像要将她吞没在漫天冰寒之中。
就在她迈出那一步的前一息。
身后传来压得极低,却清晰得能穿透雪声的一句。
“等等。”
那声音不沉,却沉重。
不高,却足以让人停下。
拓跋燕回缓缓回头。
她的眼角带着一抹淡淡的弧度,笑意不深,却意味极足。
“清国公可还有何指示?”
清国公仍站在原处。
他的背影不再如先前那般松散。
他的脊梁重新挺了起来,像一张长弓被重新拉起了弦。
他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不是疲倦,而是千山万水之后的某种无奈与清醒。
“这事……”
他说。
“你可想好了?”
拓跋燕回眼神不动。
却有一种不可撼的坚决正透过她的呼吸、她的骨与她的神。
“想好了。”
她道。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没有多余的言辞。
就像她心中早已没有回头路可选。
清国公静静看了她一会。
那一会很长。
长到像是一个人将十年雪尘从心底一点点吹开。
最终,他动了。
他站起。
衣摆从椅上垂落,落在地面上,发出微弱的声响,却像一柄刀终于被拔出鞘。
“那就——堂内叙话吧。”
……
两人跨入正堂。
堂中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冷清。
曾经象征无上军权的虎符早就不见,替之而起的是一只旧铜炉,炉中火焰沉稳而暗。
左右侍从与门卫被清国公挥手退下,脚步声逐渐散入回廊深处。
待四周真正只剩二人后。
清国公才开口。
“今日之事。”
“唯你知,我知。”
“天知,地知。”
他坐下,手指缓缓敲在案面上。
那敲声不急,却沉稳有力,仿佛带着军中多年铁血训练的节律。
“现在,我问你。”
他的声音慢,像在审一件关系存亡的事。
“你打算怎么做。”
拓跋燕回并未急着回答。
她抬手,为自己与清国公重新斟满茶。
水波在杯中荡开,带着安静而深长的涟漪。
清国公继续道:
“据我所知,你在大疆没有任何势力。”
“你没有兵权。”
“你没有拥护者。”
“宗室之中,无人支持你。”
他的目光沉沉。
不是嘲讽。
是面对冰冷现实后的直白。
“在这样的情况下——”
“你凭什么觉得,你能斗得过当今大汗?”
堂中沉寂。
炉火跳动声清晰得仿佛就在耳畔。
拓跋燕回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
动作不急不慢,如在品一个与身死存亡无关的闲事。
而她放下茶盏的那一瞬。
声音落下。
“我找了一个帮手。”
清国公眉头微微动了一下。
他并未立即追问,而是开始思索。
像一位老将,正在战场中央迅速筛查所有可能的阵势。
片刻后,他开口。
“帮手……”
他缓缓道:
“左副司胸无大志,此人于权势无欲,不能寄望。”
“右副司是大汗亲信,绝不可能倒戈。”
“拓跋蛮阿权势熏天,但他与大汗同谋,你更不可能得到他。”
他思索片刻,又道:
“至于军部那边……”
“铁策营效忠拓跋努尔。”
“羽林卫听命蛮阿。”
“城防军看似散,却全被巷道总司控制。”
他摇头。
“谁都靠不住。”
他一一将所有可能的人名、势力、军系念出。
每一个名字刚出现,便立刻被他自己否决。
如一张张棋案被他亲手清扫干净。
最终,清国公给出了结论:
“在这大疆,我看不到,你能找到任何可以真正为你所用的人。”
他的声音不重。
却带着绝对的现实压迫。
“所以,这条路——”
“走不通。”
空气仿佛在这一句中轻轻塌陷下来。
拓跋燕回安静地听。
没有反驳。
也没有任何被逼至绝境的慌乱。
她只是轻轻笑了。
那笑意不扬。
只是唇角的一点极淡的弧。
“清国公。”
她轻声道。
“谁说——”
“我找的帮手。”
她抬眼。
眼神缓缓亮起来。
那亮意不是光。
是锋。
是雪夜中刀刃反射的寒芒。
“必须是大疆人?”
堂内的空气在那一瞬彻底凝住。
清国公的指尖停止了所有动作。
他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真正意义上的变化。
堂内的火光静稳。
清国公的指尖悬在半空,停住。
那句话太突兀,太不合常理,太超出所有预料——
“不是大疆人。”
他的目光微微一闪,沉声问道:
“不是大疆人,那还能是什么人?又有什么人,能够帮你?”
语气不怒,却沉如压雪的铁。
“我不是什么不开明之人,”
清国公继续道,手指慢慢敲在案桌上,
每一下都带着曾在军阵中敲定生死的节奏。
“驱狼吞虎之计,我不是没用过。”
“借外力反制内患,我也不是没做过。”
“可问题是——”
他抬眼,目光锋利,浑浊中藏着久不见日的光。
“这个时候,谁能帮你?”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有力:
“大疆周边,不过数国。”
“东南弱国,连自己都保不住。”
“北部游部,只知掠,不知谋。”
“西域诸族,各自为政,借之不稳。”
“所以——”
他的声音慢慢落下:
“你说的‘帮手’究竟是哪一方势力?”
拓跋燕回看着他,神情平静。
她缓缓道出——
“大尧。”
火光一震。
清国公先是愣住。
下一息——
他笑了。
不是轻笑。
不是嘲笑。
而是压不住的、直透胸腔的长笑。
笑声在空荡的正堂里回响,像在嘲笑风雪,也像在嘲笑命。
笑了很久,他才停下,眼中无喜无悲,只剩疲倦与讥讽。
“天真。”
他盯着拓跋燕回。
语气带着一种多年看遍兴亡之后的冷漠:
“丫头,你是真的天真啊。”
他抬手,指向窗外风雪。
“大尧现在自身都难保。”
“大汗麾下三十万铁骑,如风卷原野,一路南下。”
“北境数州失陷,山河破碎,他们能保得住都算奇迹。”
“你告诉我——”
“他们拿什么帮你?”
他不等她回应,自己继续说:
“大尧若真的与你谈合作,能是什么?”
“不过是借你之手,牵制大汗南下之军。”
“让你在大都掀起内乱,好替他们缓一口气。”
“这算什么帮?”
“这是——”
他冷冷吐出两个字:
“借刃。”
火光在他眼底跳动。
“丫头,你要的是复仇,不是给别人做刀子。”
堂中气息沉到极点。
拓跋燕回却依旧坐得很稳。
她并未被反驳压倒。
也没有急着辩。
只是轻轻笑了。
不是挑衅,也不是虚张声势。
而是一种——你知道的太少的笑。
“清国公。”
她轻声开口。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吗?”
清国公眉头顿紧,视线落在她脸上。
拓跋燕回举杯,茶香轻荡,声音柔却不弱:
“我当然知道大尧自身都难保。”
“我也知道大尧若来谈,第一目的不是帮我,而是保自己。”
“但你忘了。”
她缓缓抬眼。
“局,永远不止两面。”
清国公目光微动。
拓跋燕回接着说:
“我当然知道大尧为何而来。”
她淡声。
“你以为,我没与你一样想过吗?”
“我也怀疑过。”
“也不信过。”
“也以为他们不过是借刀避锋。”
她的语气很轻,却不带丝毫虚浮。
“可一番接触之后,我发现——”
“事情根本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
火光晃动,映在她眼中,似雪夜之火,燃而不烈,稳而不灭。
“这件事……”
她缓缓继续。
“真的,有可能成。”
清国公静静听着,眉目之间的线条渐渐收紧。
沉默半晌,他缓缓摇了摇头。
“罢了。”
他喃声,像是说给自己,也像是说给她。
“你既走到这里,我拦不住。”
他神情重新凝重,语气沉稳:
“那便说吧。”
“和你接触的——是谁?”
他抬眼,盯着拓跋燕回。
“若真要在大尧之中寻能插手大汗之争的人。”
“此类人物,本就不多。”
他的指尖在几上轻轻敲动,声声如鼓点。
“香山书院王之山,大尧帝师,声望震世,文武百官皆尊。”
“此人虽不掌兵,却能以学统士,以言动朝堂,若他愿出手,足可令大尧士子北上。”
清国公顿了顿,又道:
“大尧第一军,穆家军统帅穆起章。”
“如今大尧境内最能打的军权都在他手里。”
“但穆家军守大尧各地,不轻动,若动,便是举国之战,没有中间道可走。”
“再有——”
“内卫统领,荀直,师承落剑山庄。”
“掌控大尧皇城暗网,若他点头,可使情报连锁调动,切断南进之军的供线与回程。”
他抬眼,目光凝重如山。
“除此之外,能够真正触及国本,干预两国存亡的大尧之人——”
“已经没有第四个了。”
烛火在两人之间摇曳,映出深深浅浅的影。
清国公声音缓慢而沉稳:
“我问你。”
“你接触的人——是他们三人中的哪一个?”
堂内安静如死雪落地。
拓跋燕回抬眼,神情不变。
“不是他们。”
清国公的手指停下。
火光在他眼底跳了跳,仿佛被风吹了一下。
他的声音微不可察地沉下:
“谁?”
拓跋燕回没有急着回答。
她只是将茶盏轻轻放下。
清脆的一声,像刀刃敲在石上。
随后,她抬眼,直视清国公。
每一个字,清晰、冷静、无一丝浮动。
“是——
大尧皇帝。
萧宁。”
空气在这一瞬间,像被打碎了。
不是炸裂。
不是轰鸣。
而是彻底的寂静。
然后——
清国公站了起来。
不是缓慢。
是骤然。
那一下,椅脚在地上发出极重的一声。
像是铁甲将军在战场中拔刀。
他的脸色,在一瞬之间,彻底变了。
血色褪净。
眼中震怒、震惊、不信、荒诞、不可理喻,一层层漫上来。
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唐的谎。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从喉中硬生生挤出来。
拓跋燕回抬眼,平静重复:
“是萧宁。”
火光在清国公眼中颤抖。
他咬着牙,低声,慢慢地,一寸一寸问:
“你说——大尧那个半年前还被称为‘最无能储君’、‘登基三月便要亡国’的萧宁?”
“那个被大尧百官暗骂为‘书房皇帝’、‘架空之君’的萧宁?”
“那个连朝中老臣都不放在眼里的——小皇帝?”
他的语气里,已经不是讥讽。
而是一种冷冷的、不愿相信却不得不问出的不可置信。
拓跋燕回没有避。
“是他。”
清国公盯着她,眼中有着近似荒芜的怒。
“你疯了。”
他说。
声音很低,却极狠。
“疯得彻底。”
他的手微微发抖,不知是气,是笑,还是十年冰决突然松裂。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在把你五哥的血,押在一个半年前还需要群臣扶着才能站稳的少年皇帝身上!”
“你在用大都的最后一点底气,去赌一个他甚至保不住自己国土的皇帝!”
他的声音渐渐嘶哑:
“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看着她。
眼中不是对她。
是对命。
“你这是——”
“把刀递到别人手里。”
“让自己跪着——把脖子贴上去。”
堂内风声仿佛灌了进来。
火焰摇动,一瞬暗,一瞬亮。
拓跋燕回没有说话。
只是任他盯。
清国公终于笑了。
笑里没有轻蔑,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从骨髓里翻出的悲凉。
“丫头。”
“你不是在复仇。”
“你是在自杀。”
他的声音轻,却像重石落在静水深底。
清国公盯着拓跋燕回。
那一瞬,他眼中原本挣扎出的那点微光——彻底熄了。
像久雪初融的暗河,本以为要流动,却在下一刻重新被寒冰冻住。
他的背脊微微弯下去,像肩上那把十年来压着的刀,又重新落回心口。
不是衰老。
不是疲惫。
是——死心。
萧宁。
他竟然从拓跋燕回口中,听到了这个名字。
清国公的指尖慢慢松开,又慢慢握紧。
心口涌出一阵说不出的冷。
荒唐。
简直荒唐。
拓跋燕回一定是疯了。
他心中这样说着,甚至连愤怒都淡了,只剩下深到骨髓的不可理喻。
与这个大尧皇帝联手?
助他?
借他?
押全部生死在他身上?
——这不是谋,这是疯。
他闭了闭眼,许多关于萧宁的传闻,在心底浮现,一条条、一件件,如污泥堆叠般呈现。
他记得很清楚。
那个被称为大尧“第一纨绔”的皇帝。
继位前,醉酒逐月,斗鸡走马,夜宴十里紅灯,不识政理,不论军务,花天酒地,荒唐至极。
京中酒肆、赌坊、花院,只要提“小昌南王”四字,便无人不知,无人不笑。
说他什么?
“生而无骨。”
“笑里无心。”
“眼中无人。”
一个被当做笑柄养大的小王爷。
然后是登基。
登基那日,大尧朝堂本以为换了个傀儡。
人人都知道,真正掌权的,是那几个老臣,是三党,是世家,是穆家,是荀氏。
萧宁不过坐在最华丽的位置上,像个挂在庙里的神像。
好看,无用。
清国公甚至还记得人传的话:
“萧宁?他一个人,连大尧一只带巾小吏都说不过。”
“他读书十年,连字都写不端正。”
“让他批折?不如让他写请帖。”
“他知道军粮一石多少钱吗?他知道一骑行军一日消几两盐吗?”
“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就是拓跋燕回说的——帮手?
清国公心中发出一声冷笑,却没有声音。
笑到后面,甚至连笑意都淡了。
是了。
萧宁会帮?
他怎么帮?
凭什么帮?
拿什么帮?
——拿他那张被群臣架着才坐得稳的龙椅吗?
清国公抬眼,目光漠然而空。
他甚至能看到未来的荒诞结局:
拓跋燕回举着大尧的旗,走进大都,让所有人知道她投敌叛国。
然后呢?
大尧自己被拓跋努尔碾碎。
萧宁成灰。
拓跋燕回随之陪葬。
没有仇。
没有局。
没有逆转。
只有死。
荒唐。
太荒唐了。
甚至不值得怒。
清国公心中缓缓浮出一个念头:
她真的疯了。
或者……
或者多年沉忍,使得她已经走到了绝境,不惜抓住任何一个能称为“可能”的希望。
就像一个在深井中落了十年的之人,看见头顶一丝缝隙的光——便以为那是出口。
可那不是出口。
那是井口外的天光。
仰望得再久,也不代表能上去。
清国公的喉中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是怜悯。
不是可惜。
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冷。
他承认,拓跋燕回胆识极大。
承认她心志极硬。
承认她愿意为血为亲为仇走到底。
但他不能理解——
为什么是萧宁。
为什么偏偏是萧宁。
为什么是一个连自家朝堂都快压不住的、被传为天下笑话的年轻皇帝。
清国公甚至想问:你是被大尧的言辞骗了?还是被虚名迷了?
可是他没有问。
他知道她不会被骗,也不会被迷。
她不是那种不识棋局的人。
可正因为如此,这件事才更让人难以接受。
因为——
一个聪明至极的人,会选择一条明知九死,不见一生的路。
那只说明一件事:
她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清国公心中沉沉地痛了一下。
非常轻。
却沉。
像旧伤,在寒冬里裂开了一条并不明显的缝,却让人一夜睡不着。
五皇子败亡那年,他亲眼看着。
他亲眼看见兄弟之情如何变成刀刃。
他亲眼看见信任如何化为毒酒。
他知道——
在这天地之内,人,比军,比权,比谋,都更可怕。
所以他不信人。
他尤其不信一个出身于帝室,却从小被权力架空、被世家架空、被朝臣架空、被命运架空的皇帝。
这样的人,能成事?
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