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国公的手指轻轻叩在几案之上。
那一声极轻,却如铁片击木,短促、干脆。
又叩了一下。
再一下。
然后,他终于深吸了一口气。
胸膛起伏几次,他缓缓抬起手,按了按眉心,像要把那些乱成麻线的思绪从脑海里一根根捋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
那双历经战场风霜的手指微微颤抖,但声音,已恢复了从容。
“好了。”
他看向拓跋燕回,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后的平稳。
“今天这件事,你就当没发生过。”
他顿了顿,眼神淡漠下来。
“这等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此放弃吧。”
他的声音平静,却比先前的怒气更重。
那种沉稳的冷静,才是军人真正的决绝。
“对于大尧那边,不要再联系了。”
“你该知道,玩火者,必自焚。”
他轻叹一声,语气转为劝慰。
“就老老实实,当你的公主吧。”
“这样,至少还能保住一时的平安。”
他抬手指向她,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怒。
“什么大尧皇帝萧宁,那小子的名声,咱们大疆人人皆知。”
“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一个连朝政都掌不稳的纨绔,一个靠命好坐上皇位的书房皇帝,一个被臣下掣肘的傀儡——你觉得,这样的人能靠得住?”
“你要靠他翻盘?”
“笑话!”
“就算他真肯与你合作,那又如何?他有这个本事吗?”
清国公声音忽然拔高,像是再也压不住。
“他连自己的国都保不住,靠什么帮你?”
那声震得案上的茶盏微微晃动,茶水溢出几滴,滑过木案边缘,坠在地面。
屋中一阵寂静。
清国公盯着那一滩茶水,呼吸仍有些乱。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又低了下来。
“行了。”
他用那种已经彻底失望的语调说道:
“你回吧。”
“从今往后,这事我不听,你也不要再提。”
“燕回,我劝你——别再妄想什么复仇,也别再妄想什么翻盘。”
“这天下已定,五皇子死了十年,旧势尽废,再无可翻之局。”
“活着,比什么都强。”
他闭上眼。
“保住平安,至少还能留一条命。”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像忽然塌了下去。
那一身曾经撑起北疆的傲骨,在风雪的回声里,显得分外苍老。
他以为——话已尽。
该停了。
该让这场荒唐的谈话终结在这一刻。
可是,另一道声音,在他以为安静已回归时,骤然响起。
那声音清亮,不带犹豫,也没有被怒气所逼出的颤。
反而极为笃定,极为沉稳。
“清国公的这句话,怕是说完了。”
拓跋燕回的声音不大,却极有力量。
清国公抬起头,眉头轻轻皱起。
他看着她,眼中浮现一丝难以察觉的戒备。
拓跋燕回的眼神如火。
那火不是恼怒,而是信念。
“因为——”
她一字一顿道,目光直视他。
“我已经开始行动了。”
那一瞬间,清国公的呼吸停了。
他眼中露出一丝错愕。
她的语气里,没有赌气。
也没有虚张声势。
她是真的。
“这个时候,”
拓跋燕回继续道,声音沉冷,
“再想着保平安,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说完这句话,便沉默。
堂中炉火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
那火光映在她的面上,照亮她眉眼间的决绝。
清国公静了片刻,脸色一点点冷下来。
他似乎不信。
也似乎不敢信。
“你说……你已经开始了?”
“是。”
她的声音平静。
“你到底做了什么?”
清国公的语气从质问,渐渐变成了低沉的压抑。
“你知不知道——”
他咬着牙,
“你若真与大尧那边有了接触,便是通敌之罪!”
“你这是要让整个旧部,再次被血洗一遍!”
拓跋燕回没有回避。
她缓缓抬起眼,迎着那道几乎要燃起火的目光。
“清国公。”
她轻声道,
“若只是为了苟安,我何苦来此?”
“若只是想活着,我何必唤醒你?”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她停顿片刻。
“我知道代价。”
“但我也知道——这局,一旦不破,就永远破不掉。”
“若大尧真亡,我们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清国公的手,在案上攥紧。
他的眼神中,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
“你疯了……”
他喃喃道。
“你真是疯了……”
拓跋燕回不答,只垂眼。
但她的唇角微微动了一下,那弧度极轻,却带着锋。
她在笑。
那笑里没有嘲,也没有悲。
只是淡淡的一句——她的心里,已经认定的方向。
“清国公。”
她轻声道。
“这世上从来没有能等来的胜局。”
“若想改命,就得破命。”
“我知道,这条路走不得安稳。”
“但从今日起,已经由不得我了。”
她说到这里,缓缓起身。
裘衣轻拂,衣角掠过火光。
那一刹,她的影子映在墙上,竟有种刀拔出鞘的锋。
清国公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抹影,那抹坚定,那抹近乎固执的孤意。
他忽然有些恍惚。
那一瞬,他似乎又看见了十年前的雪夜。
看见五皇子倒在血泊中,嘴角仍带笑,手中那盏酒洒在冰面。
也看见他自己,跪在冰雪中,心如死灰。
而如今,这女子站在他面前,眉目间竟与那人如出一辙。
执着,孤烈,认死理到近乎残酷。
他想要劝。
却发现舌头发僵。
拓跋燕回的声音再次响起。
“清国公。”
她的语调平缓,却有种从容的锋。
“我知道你心里有顾虑。”
“但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安全。”
“你说让我回去,当我的公主。”
她轻轻摇头。
“可是……”
“我已不再是那个能安稳做公主的人了。”
“现在的大都,不再是大都。”
“而我,也不再是能安稳待在府中的女人。”
清国公怔怔地看着她。
那一刻,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风从窗缝灌入,火焰被吹得微微一晃,光影摇曳间,他看见那张年轻而冷峻的面孔,眉目间没有一丝犹豫。
她是真的。
不是一时冲动。
不是故作姿态。
她是真的要这么做。
清国公喉头动了动,终于低声道:
“你疯了。”
声音低沉,几乎有些沙哑。
拓跋燕回没有应声,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清国公的胸口剧烈起伏,像是憋着的怒火要从肺里冲出。
他忽地站起身,衣袖一拂,带出一阵冷风。
“你是真的疯了!”
那一声怒斥在堂内炸开,震得案上的铜炉都微微一颤。
“拓跋燕回,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目光如刀,死死盯着她。
“那萧宁是什么人?”
“你凭什么觉得他能带你夺回大汗之位?!”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重,像是要把她的意志一点点劈碎。
“做这些事情之前,你都不考虑一下吗?”
“夺嫡造反这种事,光靠一腔热血就够了?”
他的手一拍桌面,茶盏翻倒,水流淌在木纹之间,沿着案角落下。
“你以为,你五哥当年失败,是因为他不够勇,不够狠?”
“错!”
“他输在天命,输在势,输在时机不再!”
他怒视着拓跋燕回,胸口剧烈起伏。
“萧宁?”
他冷笑一声。
“一个连自己江山都快保不住的小皇帝!”
“一个被群臣架空的笑话!”
“一个登基不过数月,就被大尧百官暗讽为‘书房傀儡’的废物!”
“就他?”
“凭他能帮你?”
“他若真有这本事,大尧怎会打成如今模样?”
“连北境都丢了一半,连国都都岌岌可危!”
“你——”
清国公的手指在空中颤着,像是要指,却又不知该指向哪儿。
他终于重重一拍案。
“你真是疯了!”
堂中火光抖动,噼啪作响。
那怒气几乎要将整个屋子烧透。
拓跋燕回却一直没有动。
她只是看着他,静静地,看得那股怒意渐渐化作一种无力的颓然。
“清国公。”
她的声音不大,却极稳。
“你说得没错,夺嫡这种事,从来不靠一腔热血。”
“我当然考虑过。”
她说得太平静,以至于那份冷静反倒让人心惊。
“我考虑过时局,考虑过势,考虑过成与败,也考虑过代价。”
“我知道你不信萧宁。”
“其实——”她轻轻一笑,笑意淡得近乎自嘲,“我起初也不信。”
清国公的眉头皱得更深。
“可我见过他。”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却愈发笃定。
“我见过那个人。”
“他不似传闻中那般荒唐。”
“也不似朝臣口中的无能。”
“他有自己的步子,有自己的心。”
“更重要的是——他有胆。”
清国公沉默地听着,眉眼间的线条僵硬如铁。
他冷笑。
“有胆?”
“你以为光有胆就能改天下?”
“我这一生见过太多‘有胆’的年轻人,他们的结局,全都一样——”
他伸出手,五指一合,掌心里似乎握着无形的血。
“死在路上。”
拓跋燕回却摇头。
“他不会。”
“他已经活过了所有人给他定的死期。”
“从他登基的那一刻起,就有人说他三月必亡,可如今——他不但活着,还开始重建自己的天下。”
清国公怔了怔,眼神里终于多了几分不耐。
“重建天下?”他轻嗤一声,“他拿什么重建?”
“拿他那群寒门士子?还是拿他被阉割了权力的中枢?”
“别痴人说梦了,燕回。”
他叹息着,语气里带出一丝疲惫,“我知道你心里恨,也知道你不甘。”
“可这世道不是靠信念活的。”
“萧宁那种人——再不一样,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的少年皇帝罢了。”
他冷冷看着她,“他若真有本事,早该在大尧立威,如今却被群臣争论不休,你以为靠这种人,能改命?”
拓跋燕回没答。
她只是看着他,目光平静。
那种平静让清国公忽然觉得——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风里打旋,落不到她心上。
他深吸一口气,终究垂下肩。
“算了。”
声音低低的,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
“你太年轻。”
他缓缓摇头,眼里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怜意。
“也罢……也罢。”
他叹了一声。
“你五哥那脾气我见得多,你随他。”
“他那时候要救人,不顾一切;你现在要复仇,也是一样。”
“血脉使然。”
“可你得明白,世上很多事——不是勇气能解的。”
他长久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有怒,有失望,也有说不出的苍凉。
“这一路,你若真走下去,怕是要连命都搭进去。”
“可我拦不住你。”
清国公缓缓坐回去,像是用尽了所有气力。
“我老了。”
“也打不动了。”
“我能做的,只是少让你死得难看。”
他抬眼,盯着她许久,终于低声道:
“罢了,也罢。”
“既然你执意如此——”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终于又稳了几分。
“那就说吧。”
“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语气冷,却掩不住那一丝疲惫中带着的关切。
拓跋燕回微微一怔,随即郑重地站起身。
她从怀中缓缓取出一封信。
那信以黑色蜡封封口,上面印着一个陌生的印记——似似龙纹,又非龙纹。
拓跋燕回双手奉上。
“具体的计划,都在这上面。”
“国公请过目。”
清国公盯着那信封,目光深沉。
火光映在他脸上,照亮他眉间的每一道褶纹。
他迟迟没有伸手。
只是静静看着那信,许久。
屋外风雪呼啸。
铜炉中火焰升起一簇明亮的焰心,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听到了十年前的雪夜。
那夜,五皇子临死前笑着对他说:
“我若死,你替我看着她。”
他缓缓伸出手,终于接过那封信。
事实上,这件事情,他是不打算插手的!
只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啊!
指尖微凉。
火光摇动。
清国公低声道:
“好。”
清国公接过信,坐在那儿,久久未语。
那封信静静地放在案上,黑色的蜡封在火光里泛着冷光,像一只盯着他的眼。
他盯着它。
指尖微微发颤。
炉火烧得正旺,铜炉口的烟气缭绕上升,一阵阵地打在他的脸上,却未让他有一丝暖意。
他的呼吸极轻,几乎听不见。
眼底的光,却一点点黯下去。
他知道——这封信,他不该拆。
一旦拆开,就意味着他不再是那个置身事外的老人。
意味着他要再次涉入那场已经葬尽所有兄弟、战友、荣耀的泥沼。
可偏偏——他看着那封信,心头的血又一点点被烧热。
两年前,他在雪夜里亲手合上了五皇子的眼。
那时,风雪比刀更狠。
他跪在血地上,听见五皇子喃喃的最后一句话——“我若死,你替我看着她。”
那时,他答应了。
只是,那一答,成了一场长久压在心上的负担。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尽到承诺。
那女孩平安长大,做了公主,有府、有封、有地。
他以为,这就够了。
可现在……
她竟要走上五皇子那条路。
他缓缓地伸出手,拇指在那封蜡封上轻轻摩挲。
指腹下的质地冰冷而坚硬,像极了命。
命,是冷的。
不论握得多紧,它都不会热。
他又收回手。
指节间微微一颤。
屋里极静。
只有炉火发出的“啪嗒”声。
他闭上眼。
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丫头啊……”
他低声喃喃,声音像被岁月碾碎,沙哑而微颤。
“你五哥在的时候,你是他心里头最软的一块。”
“他那时打仗,从不带你写信的,可只要安营扎寨,先问的就是你吃得好不好。”
“那时候我就笑他,说一个皇子,也这么念家。”
“他只回我一句——‘她还小。’”
“可如今……”
他眼底的光慢慢黯了下去。
“他死了两年,而你要走的这条路,比他当年那条,更险。”
“他那时起兵,还有忠臣、旧部、士族暗助。”
“而你——连自己身边的侍从,都可能是大汗的耳目。”
他苦笑,喉头的声音像被风雪磨碎。
“你走这一步,不是登路。”
“是坟。”
他又看了一眼那封信。
那黑蜡封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跳动。
他的指尖忽然收紧。
——不能拆。
理智告诉他,这是陷阱。
他若一旦打开,连自己也要被卷进去。
这世上没什么‘旁观’二字,一脚踏入,哪怕只是看一眼,也会沾上血。
可他也知道——不拆。
她就真要一个人死。
她是五皇子唯一的血亲。
也是那场旧梦唯一的延续。
五皇子死时,只剩他在旁。
而如今,若连他都不管——
那就连“兄弟”二字,也算不得了。
他忽然抬头。
火光在眼底燃了一瞬。
他低声道:
“罢了。”
他将那封信取到手中。
指尖按在黑蜡封上,轻轻一掰。
“啪”的一声极轻脆响,像一根细线被扯断。
蜡封碎裂。
那一刻,他几乎能听见心头某个角落坍塌的声音。
他不由地苦笑了一下。
“唉……五殿下啊五殿下……”
“你若泉下有知,也该笑我这老糊涂。”
“本不想再踏这浑水,可——”
他声音微顿,低低道,
“有些债,不是欠你的。”
“是欠天理的。”
他说罢,终于展开信纸。
纸面极薄。
火光映上去时,能看见细细的纹理。
拓跋燕回在一旁静静看着,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清国公眼神在信面上缓缓游走。
他的表情,最初还带着一点倦与冷。
可随着视线的深入,那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眉心一点点收紧,指尖不自觉地在案上轻敲。
半晌,他抬起头。
“这信——”
他声音低沉,
“是萧宁写给你的?”
拓跋燕回点了点头。
“正是。”
清国公盯着她几息,眼底的光微微一沉。
“好。”
他咬了咬牙,笑了一下,笑意里没有半点喜。
“好啊。”
“那就让我看看——”
他顿了顿,指尖捏着那信,火光映在他掌心的褶纹里。
“这位大尧的纨绔皇帝,究竟打算如何送死。”
他说完,低下头,缓缓展开那封信。
纸页轻响,似雪落地。
空气在那一刻几乎凝滞。
炉火“呼”的一声跳得更高,把他的面庞照得忽明忽暗。
那一刻,没人说话。
火光、风声、纸页的轻颤,成为屋中唯一的声音。
拓跋燕回站在一旁,手指紧扣着衣袖。
而清国公的目光,终于停在信尾那一行小字上,呼吸极轻,却深沉。
他没有说话。
只是,指节,微微收紧。
那一瞬,他的神情,不再是震惊,也不再是嘲笑。
而是那种……老将看见刀锋再次出鞘的沉默。
——他知道,这一封信,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真的回不去了。
也意味着,这场风雪之局,已然启幕。
而他——亲手揭开了它。
清国公的指尖在那封信上轻轻一顿。
纸页初展,那一行行墨痕跃入眼底。
他本只是扫了一眼。
可就在那一眼之间,整个人却微微僵住。
那字。
——行笔如走龙蛇,转折处锋芒内敛,收势时却又遒劲若铁。
笔意开合之间,似风卷雪起,似刀锋破阵。
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势,从那薄薄的一纸之上,竟生生逼出几分冷意来。
清国公怔了。
炉火的光照在信面上,墨迹反出淡淡的光泽,笔锋锋锐处,犹如有风从纸中透出。
他缓缓眯起眼。
那眼神中,本带着几分轻蔑与倦怠的冷意,此刻却一点点被惊异吞没。
“这……是萧宁写的?”
他喃喃出声。
语调里带着极深的迟疑,仿佛自己都不敢信。
在他记忆中,大尧的那位年轻天子,是一个自幼生长在锦绣深宫的纨绔。
好诗文,却不中用;擅骑射,却不知兵。
他曾听过许多笑谈,说那少年登基前不过是个“花街王爷”,日日与文士饮酒赋词,以放浪为能事。
可眼前这行字,却让他心头忽然泛出一种异样的寒。
“字如其人……”
清国公低低喃喃。
他出身军伍,虽不以文墨为长,却阅人无数。
他知道,字若能至此,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更何况,这笔力的沉稳,并非由才气得来,而是从岁月、心志、胆魄中淬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