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洛水广袤的河面浸染成一片深沉的金红。
夕阳如一枚巨大的、行将燃尽的熔炉火球,沉沉坠向遥远的地平线,将漫天云霞烧成泼天燎原的血色,又映照在滔滔流水中,使其泛起粼粼碎金,璀璨得近乎凄艳。
河风带着深秋特有的肃杀凉意,自北方朔漠刮来,掠过两岸无边无际、早已褪去青翠、显出枯黄败象的芦苇丛。
芦苇在风中摇曳,发出连绵不绝的、犹如万千叹息般的沙沙声,如泣如诉。
几只孤鹜被行进的马蹄声惊扰,扑棱着翅膀从衰败的芦花间仓皇飞起,在暮色苍茫、寒水烟波的天际留下几声短促而破碎的哀鸣,旋即投入更远处的昏暗中消失不见。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湿润腥气,混合着芦苇根茎深处传来的朽败气息,共同构筑出一种宏大而沉重的苍凉背景。
就在这凄美壮阔的背景前,在那片临河突出、稍显平坦的沙洲上,素色袍服的江寒与白衣胜雪的师妃暄隔着一丈余的距离,无声对峙。
风声、水声、草木摇曳声,仿佛在这一刻都自动消弭了下去,只剩下两道静默而锐利的存在感在无声地交锋,无形的气场几乎让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师妃暄站在沙洲边缘,微凉的河风撩动她如瀑的青丝和雪白裙裾,整个人显得单薄而孤高,如同栖息在寒水畔的一只遗世独立的仙鹤。
她抬起素手,指尖拈了一片被霜气打得卷了边、呈现出枯槁焦黄的芦苇叶,澄澈如天池寒潭的眼眸静静注视着掌中这片衰败的生命,声音空灵悠远,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穿透力,仿佛直接在江寒的心湖投下一枚石子。
“江掌门可曾于这洛水长河边,静观流水浮游之生息?那水下鱼群,浮游自在,弱者为强者食,老朽者自然湮灭。
苇丛中飞鸟,择良木而栖,掠食育雏,壮者展翅高飞,劣者亦自安于其宿。
万物循规,生灭有道,强弱自序,盛衰有时。”
她的手指松开,那片枯叶如同被抽去了魂魄,打着旋,无力地飘零而下,最终落在浑浊的河水中,被一个细小的漩涡无声吞没。
“此乃天道伦常,轮回辗转不息之固有韵律。
万物于此间,或灿烂,或沉寂,皆发乎天性,自演自化,其中自有平衡蕴藏其中。”
她微微侧身,那张绝美的面庞迎着微凉的河风,月光般清冷的眸光转向江寒,平静无波的表面下,那审视的目光锐利得如同欲要剖析他灵魂的刀锋:
“然则,倘若有一日,忽有自以为秉持‘仁心’之士,见弱鱼被食而忿怒,逆反其序,强行设网护之;
见劣鸟难存而怜悯,越俎代庖,夺强者之食以饲之……
此等以人为之念、横加干预‘天道’运行之举,或许发于一时之善,江居士以为,这番‘善意’干涉下,这河水之中、天空之下,那维系万载的微妙平衡与自在生态,最终是得其安宁,还是被这外来的‘强求之善’搅扰得天翻地覆,规则崩坏?
弱强颠倒,生死错乱,非但不能存护那些本不该存之弱者,反令强盛者因规则被扰而困惑、焦躁,整体陷入混乱无序的泥沼,甚至最终引来大范围的凋零?”
这番富含禅意与寓言色彩的言论,表面上是谈自然生态,实则暗流汹涌,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直指江寒最核心的命门——
他扶持弟子参与逐鹿天下!
在师妃暄看来,他强行介入天命的筛选,就好比那“设网护弱鱼”、“夺食饲劣鸟”的所谓仁士,其后果必将是打破人间本应遵循的“天道秩序”,令天下陷入比原本更深刻的混乱!
沙沙沙——风过芦苇的叹息声似乎更响了一些,仿佛在为这番警示伴奏。
四周陷入一片凝重的寂静。
江寒依旧静立原地,神色未动分毫,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冷锐的寒星。
他没有立刻反驳师妃暄那看似无懈可击的“天道轮回说”,只是微微俯身,目光在脚下粗糙的沙砾间逡巡片刻,精准地拾起一块形状奇特、布满青黄苔痕的鹅卵石。
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
他将石子在手心随意地掂了掂,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仙子的比喻,甚为精妙,蕴意无穷。”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如常,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江某也听闻过这样一个故事,不知仙子可否静听?”
他没有去看师妃暄的表情,目光反而投向远处水天交接、残阳如血的地平线:
“在苍茫大地之上,万类生灵共处。
其中有高耸入云、枝叶如盖,历经雷火风霜仍岿然不倒的苍劲古树,为世人遮风挡雨,受万人仰望;
亦有紧附泥土、坚韧不屈,默默点缀旷野的卑微青草,虽常被践踏于脚下却自得其乐;
自然,也少不了一些生长于山脚溪畔、朝开暮落、色泽平常、无人会刻意驻足欣赏的野花。”
江寒缓缓踱了两步,步子在松软的沙地上留下浅浅的印记,他再次将目光聚焦在师妃暄那双刻意维持平静的眼眸深处:
“请问仙子,可曾见过一株青草,因野花迎风绽放、散发幽幽异香而自惭形秽、断绝生机?
又可曾见过一朵野花,因古树枝繁叶茂遮蔽了它所需的日光而心生怨怼,拔根而去?”
“位格有别!”
江寒声音骤然拔高,如同金石交击,掷地有声!
他指尖发力,那枚被他摩挲得温热的鹅卵石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清晰的弧线,最终“咚”的一声,落入湍急的洛水深处,激起一小圈迅速扩散又被主流吞噬的涟漪。
“人所生之处,所居之‘位’,因家世传承、因机缘际遇、因才能高低,在外人眼中确有云泥之别,有尊贵如天潢贵胄者,亦有卑贱如路旁冻骨之乞者。
此乃人世间的客观存在,无人能完全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