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柯林斯要为鲁伯特·贝内文托小姐那张娇贵的脸道歉。
如果不是他猴子一样把人劫出房间,猴子一样摆荡出贝内文托庄园,不给她任何反悔的时间——恐怕她也不会提起什么面膏的。
罗兰深信这一点。
人身上的‘快活气味’可从来骗不了他——与西奥多认为的‘大小姐’习气不同,鲁伯特的一声声抱怨在罗兰耳朵里就像只不停喵过来又喵过去的猫儿撒娇似的叫声。
坦白说吧:有些人真实的那一面并不受欢迎,反而仿造的几张面具颇讨人喜欢,如同不大亲自走路的小姐们读过的一本本,她们盼望着作者如它本人典雅幽默的遣词用句般,先从美貌出发,再到得体的礼仪,教人一眼望去就心里有数的优秀。
遗憾的是,通常它们在生活中都不多讨喜,要么沉默寡言,要么疯疯癫癫,要么沉默寡言时疯疯癫癫——倒有不少姑娘生来就有研究精神,企图融入猴子们的生活中,探索这些成天思想不识闲的猴子鳄鱼们的精神世界…
她们就是后来者们口口相传的教训了。
所以。
只要透过鲁伯特那双四处乱瞟的眼睛,罗兰就永远不必听她说些什么了。
“我们就这么坐一整个下午…到晚上?不,萨克雷先生,我并不觉得无趣,只是…柯…天哪!柯林斯!你在干什么!!”
“显而易见,露露,我正打开窗户。”
“快拦住他!萨克雷!”
然而当西奥多反应过来时,罗兰已经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了。
列车的时速并不算快,今天又是个万里无云得见恩者的晴朗日子。借着车顶的凸起部分,猴子一样吊挂的男人很快就通过手臂将自己后半截身体从车厢里扯了出去。
他悬挂在车外,像块东倒西歪的破布,稍稍甩了几个来回,一眨眼消失在车窗外。
只有声音传来。
“快来!西奥多!露露!猜我瞧见了什么!”
鲁伯特简直不敢相信这人会如此‘大胆’——她起伏不休的浪潮!这人是长不大的孩子吗?
是不是孩子不一定,他肯定是不说话就寿命将近的人。
窗外源源不断的声音还在不停催促。
“西奥多!露露!哈莉妲!快一点!你们即将错过此生最难得一见的东西了!”
西奥多叹了口气,默默起身,拎起衣架上的风衣套上。
“…萨克雷先生,您不会真要和他胡闹吧?”
“虽然我结识柯林斯先生不算久,可对这先生的‘习性’多少有所了解…”他低头说时,偷偷摸摸瞥了眼身后的女仆。
哈莉妲正瞪他。
“所以?”
“所以我建议还是听他的为好…您不是也清楚吗?”西奥多张开指缝,梳齿般将金发拢到脑后,趴到罗兰打开的窗子前,将头探了出去。
向上。
“柯林斯先生?”
“快上来西奥多!快来!没有多少时间了!”
西奥多又张望了几秒,盘算好距离后,抬起手臂,长臂猿般拎起自己,轻巧摆荡了出去。
几个呼吸,他也消失在窗外。
鲁伯特已经失语,看向哈莉妲的眸中透出一股‘你的主人绝对不正常’的眼神——哈莉妲只是冷着脸告诉她,一会或许会有列车员来送下午茶,她得留在车厢里。
鲁伯特阴着脸:“什么叫‘你必须留在车厢里’?你认为,我,一个贝内文托,会像停不下来的猴子一样,和你的主人到车顶去犯蠢?”
哈莉妲抿了抿嘴唇,默默摘下架子上的围巾递给鲁伯特。
这可让他气坏了。
主仆二人一定都有些毛病。
“露露!快来!”
罗兰还再催她。
“我绝不可能到外面去!浪潮啊…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两位先生?你们能不能呆在正常人该呆的地方?”
她尖声尖气地回应着,先是用手撑着桌板,又气咻咻叉着腰站在车窗前,很快,双手按住车窗,将脑袋探了出去——再然后,哈莉妲听见了她的嘟囔声。
“…我保证不和怪物同行。”
“我邀请你!露露!快来!快一点!”
“邀——请——?怎么?车顶属于你?”鲁伯特把头伸出窗外,阴阳怪气:“「不老泉」的拥有者连蒸汽车都没见过,是不是?”
在哈莉妲的视角中,这行为实在有点…
欲盖弥彰了。
连她都瞧得出来,这‘小姐’浑身上下都透着‘我想去’的气味。
“…小姐。”
“干什么!”
“列车员一会就来了。您、您这样的动作可不…”
雅观。
她‘好心好意’提醒鲁伯特,却得来对方的白眼:“是呀,我真不得体,都怪谁?你的主人就不该把我从家里带出来——你知道吗?倘若我父亲和哥哥发现这事儿,他就绝对——”
叩叩。
在敲门声想起的下一刻,从鲁伯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她几乎发挥了二环「吹笛人」应有的肢体协调能力,在不被裙摆妨碍的同时,鱼儿般灵巧地钻出车窗,一转眼消失在呼呼作响的玻璃风洞口。
无声无息。
哈莉妲默默上前关闭了车窗。
低声说了个‘请进’。
…………
……
列车飞速向前,以无比畅快的速度缓慢向前。
风自远处的平原来到近处的平原,绿色的海浪也被它推得鳞片荡漾。
没有富丽堂皇的金灯,标本集会,浓脂厚粉。在软绵绵的、不算过于冷飕飕的风中,三个排排坐的人被毫无诱惑力的景色引诱着。
他们被落在草尖儿上的金光拎过来扯过去,远处红色的砖房同它吐出的烟雾缓缓驶离视线。
一切都变得无比安静。
除了哐哐作响的列车声…
但是,越来越安静,列车也就安静了。
光洒在脸蛋上暖洋洋的。
鲁伯特·贝内文托分出一只手,打开它,朝着白云与天空的方向。
她又稍稍侧过脸,看向邻座的西奥多·加布里埃尔·萨克雷。
男人向后仰着,用两条手臂撑着铁皮,散开的金发被吹的波澜壮阔。
她好像听见了笛声,又好像没有。群鸟呼啦啦从云里炸开,时团时聚的迎着列车前进的方向陪了她一路,直到消失在一片群山般的葱翠中。
鲁伯特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她以往好像有过,又好像没有过——但她敢肯定,伦敦城里没有。
她顾不上抱怨怕热、怕冷、怕风里的泥土与灰尘,怕吹乱了齿梳细密打理过的头发,被甩个没完的领口花瓣。她像个溺了十几年水的人,好不容易上浮一次,胸腔起伏,深深吸了口气。
深深一口。
从鼻孔吸到脚趾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