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时间。
沈乐用自己的双脚，踏踏实实地走完了我们在5000米海拔以上的哨所——神仙湾，马尾滩，天文点……
以及，那些4000多米海拔，但是地理、气候条件极其恶劣的哨所。比如建在雪山尖上，四周都是接近垂直悬崖峭壁的“云中哨所”——詹娘舍哨所；
又比如，海拔4600多米，位于雪山之巅的“天上哨所”卓拉哨所……
一步一步走过，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踩过那些边防战士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青春和生命走过的路。
路的一侧，是高原，是坦途，是祖国，是身后的万家灯火；
路的另一侧，是悬崖，是深渊，是对手，是亡我之心不死，时时刻刻要从我们身上咬下一块肉的某个国家。
感受着狂风，极寒，雪崩，种种恶劣气候，感受着脚下沉厚巍峨的地气，感受着道路上回响不止的守护意志。
渐渐地，整个人越来越沉静，仿佛变成了一块高山上的巨岩。
以至于等他结束这次慰问演出，返回珠溪镇的时候，老板娘看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沈乐你还活着么？”
“啊……？”
沈乐眼珠子极慢极慢地一轮，好半天，才对准了焦距，看清楚了老板娘莹润生光的脸庞。老板娘没好气地在他眼睛前面挥挥手：
“我隔了老远的，还以为是某个石妖过来了呢，又厚又重，地动山摇的！原来是你！——话说，你怎么变这么黑了？”
沈乐又极慢极慢地眨了眨眼睛，那速度，看得老板娘一个头两个大，真的怕他得干眼症。想了想，抱过一面镜子，戳到他眼前：
“看！”
沈乐很是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从最后一个哨所离开之后，他沿着边境线，信步前行，不知道走了多少路。
只知道被地气围拥着，被山峦托举着，那磅礴浩瀚、然而又温和坚韧的力量，仿佛和他成为了一体。
这种感觉很好，非常好，好得他甚至感觉不到时日之过，一直走到平原上才反应过来，赶紧传送回家——
“啊！我怎么这么黑了！！！”
不但黑了，而且黑得十分可怕，脸上东一条西一条，全是干裂翘起的皴皮，如同茶叶蛋表面的裂痕。
头发就更别说了，长长短短地支棱着，像个不均匀的刺猬似的，一眼看上去，这是哪儿逃荒来的流民啊！
幸好他在天香楼的权限挺高的，老板娘一眼看到他，就把他往包间里面拉。换个不认识的店——
“大哥您坐，大哥您稍等，大哥我给您下碗面，不够您再说，出门在外谁都有点难处，不要钱……”
“问你啊！”老板娘已经开始翻箱倒柜了：
“你至少黑了十个色号，这样子去非洲，冒充当地人都不用额外化妆了！不但黑，还皴，还裂！你到底怎么折腾你自己了！”
“呵呵，呵呵……”
沈乐不好意思地尬笑。他一路走来，在天地元气的围拥之下，真的没感受到被晒黑了之类。
现在看来，天地元气能滋养身体，能让他没有高原反应，能让他不至于被冻僵，但是，显然不足以防紫外线——
或者说，他并没有发现紫外线的伤害，也就，没有针对性地做出法术防御……
“来，这是凝玉露，保湿的，这是雪肌膏，美容养颜的，这是仙藻霜，调理皮肤，消炎去红肿的。”
老板娘噼里啪啦，丢了一堆瓶瓶罐罐到他怀里：
“回去该涂的涂，该抹的抹，该敷一层睡觉的，就敷一层好好睡一觉。把自己整成这样，小姑娘都要吓跑了——哦，你也没女朋友……”
沈乐：“……”
老板娘，您不至于也来催婚吧？！
他抱着面碗，连吃三大碗红烧羊肉面、白切羊肉面、蟹黄面，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他摇晃着两条胳膊，慢悠悠走在珠溪镇街头，走在以他租出去的那些房子为中心，建起来的超凡版本老街。
幸好天已经黑了，灯影幢幢，他这张黑脸掩在阴影当中，不怎么引人注目，由得他悠闲自在地看：
华灯初上，有父亲把小女儿扛在肩头，去够一个挂在空中的花灯，母亲在旁边亮出了付款二维码；
有少女穿着古装，在桥上摆好了POSE，少年举起手机为她拍照，把手机送到她面前，引发一阵尖叫；
又有小孩子在人流里钻来钻去地玩儿，忽然被家长一把抓住，一串鱿鱼递到嘴边，吃得满脸都是酱汁……
沈乐缓步向前，越走脚步越是轻快，越走脸上笑意越大。那些在边疆坚守的战士们，全心全意守护的，岂不就是这样的人间烟火？
当然，他在其中，也做了一点点工作——嗯，只是一点点，极其微小的工作，好在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左顾右盼，走回自己的大宅，很快就陷入了深沉的冥想当中。南华街另一头，老板娘停下切羊肉的菜刀，疑惑扭头远望：
“咦……”
好快！
那种气息，那种厚重如岩石、巍峨如山峦的气息，消失得，或者说，凝缩得好快！
沈乐的功法到底是什么，这么一会儿，就能把这些气息收敛起来，梳理、吸纳，消化为己用吗？
沈乐自己可没有半点主动吸纳地气的想法。或者说，他只是由着自己的心念，让自己的身心慢慢沉静，调整到最舒适的状态。
这一番冥想，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长进。等到醒转过来，脸上干干的，痒痒的，伸手一搓：
“！！！”
我裂开了啊！
不对，我蜕皮了！
这脸上的黑皮，一块一块，一瓣一瓣往下掉啊！
沈乐用力抹了一把脸，这才想起，他在打坐入定之前，没有按照老板娘的叮嘱，好好洗脸，好好敷那些什么什么露、什么什么霜……
最好的修复机会过去了，我恐怕，要顶着这张茶叶蛋脸，过很长一段时间了吧……
他滚下坐榻，飞奔到浴室，狠狠上下搓了一把。抹开镜子上的水雾，再仔细一看：
“呼……”
感谢我现在的体质！
感谢修行带来的强大恢复力！
一次打坐入定之后，先前受到伤害的皮肤，居然自动蜕皮、自动代谢、自动生长好了！
现在我这张脸，又是白里透红，滋润得和剥壳鸡蛋似的！
沈乐喜气洋洋，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好了。他在工作台前坐定，再一次掏出了修复到一半的陶块们：
“咦……”
一次边疆哨所之旅，看似耽搁了修复工作，却居然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啊！
沈乐微微垂目，精神力如水雾一般弥漫开来，渗透进陶块当中。之前修复的时候，沈乐对它气息的感应，还有点儿模糊，有点儿浮于表面；
然而，经过这一个月，在雪山山脊上的行走，只是一照面，沈乐就把握住了它的脉搏：
一样的深沉厚重。与雪域高原，与中华龙脉的发源地，与那些坚守在祖国边疆的哨所，它们有着一模一样的底色。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沈乐感觉，那是属于这个民族的，千万年来脚踏实地，和土地、和农田打交道，积淀出来的底色。
那里面，有一模一样的期望和呼唤：
长久的安定，丰收的喜悦，对居住、对绵延的向往……
而能够感知到这种气息，沈乐甚至不用通过铜片，自然而然地，就能感知到它的其他碎块们的方向：
有一部分在海里，有一部分在陆地上。海里的部分，大概还是要拜托云鲲带他出一趟海，请那些海妖帮忙捞取；
而陆地上的部分……
沈乐皱起眉头：
“在宝岛那边啊……现在真的适合去吗？啧，还是问问顾玉林吧，这种问题，让上面头疼去……”
毕竟宝岛不是倭国，小日子那种地方，一个不顺心可以随便闹，闹个天翻地覆，烧掉几座庙什么的，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宝岛这边，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沈乐自问，也不是很能把握住政策的人——不，是很不能把握住政策的人……
“咦，居然忙音？”
顾玉林同学，正在忙得不可开交……
“是的，是的，很强大的土行力量……按照沈乐的说法，是直接从山脉当中，呼唤山骨升起，构成路面，或者和原有的路面连接……”
“应该是有超能反应的，但是，可能会比较弱……他施法的时候，我就站在他旁边，或者坐在他前方10米远的车里，我几乎没感觉……”
“道路强度测量，可能会遭到法术干扰？应该会吧，我不清楚，这个太专业了，建议向我们局其他部门咨询……”
沈乐一走了之，所有的麻烦都丢到他身上。所有的！
沈乐一个个哨卡拜访，一条条路，一个个点位动手加固，还手搓了大批修整点。
好当然很好啦，没有说这种做法不好的意思，事实上边防将士感激得不得了——但是，再感激，该干得活也得干。
所有被沈乐修过的路，都需要重新探查、评估一遍，哪怕是为了确定道路的通过性，确定之后需要维护的频率，这些路，都得重新跑一遍……
身为全程跟随，亲历修复过程，得到第一手资料的人士，还身在体制内方便被使唤，顾玉林这段时间，已经忙得四脚朝天了……
他足足忙到深夜，才在未接来电记录上，看到了沈乐的消息。脑袋“嗡”的一响，赶紧喝了两口水，去拨通电话：
“沈先生？”
然后，他脑门子上，就再次挨了一棒子，砸得嗡嗡作响：
“您可千万别擅自行动！算我求您了！千万千万！！！”他按着发烫的手机贴在耳边，点头哈腰，差点儿给沈乐跪下来：
“等我消息！一定等我消息！这事儿可大可小，小了是一个人的事情，大了会牵涉到国之大政，千万不要脑袋一拍，抬腿就过去啊！”
沈乐本来倒也无可无不可——去是肯定要去的，什么时候去，那是可以商量的。
至少，他可以先找到海里那些碎块，把它们修好了，后面一批再慢慢来嘛！
他修复李星堂的时候，修复瓷塔的时候，修复佛龛的时候，也是一部分一部分，慢慢找慢慢修的……
“好的好的，我不急，我估计至少还有一两个月，才到需要去那边的进度。你慢慢帮我征求意见，慢慢帮我安排，没问题吧……”
“没问题……”顾玉林一边回答，一边在心底默默冷汗。
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断腿，您开个口要“去那边一趟找点东西”，知道我们要安排多少吗？
有些事情是要等机会的！等机会的！
不是说办就能办成的！
幸好他也只是个传话的，把沈乐的要求往上一甩，就等着上面头疼欲裂去了。去多久？不知道。
去找什么？几件碎陶块，疑似文物。数量？不明。详细地址？不明。会不会在敏感地点？不晓得，过去了就知道了……
这是要逼死我们这边特勤人员的意思吗？
然而又不敢不管。放着不管，沈乐真的敢抬脚就传送过去，然后找到哪儿算哪儿，甚至表演一个失踪——
接下来呢？大军压境，寻找我方走失公民？
谢谢您啊，这种招数，用到小日子头上不好吗，用到海峡对面不值得啊！
又是不知道多少盏灯在深夜里亮了起来，开会的开会，研讨的研讨，推算的推算。
至于沈乐，把劲爆消息都出去以后，他反而没有任何心事了，只管给云鲲打电话：
“什么时候来接我一趟？送我去那边海底，帮我再找找那群海妖，捞一下东西？”
“你早点说啊！”在陆地上待了一个多月，刚刚扑腾到海里，欢快出发执行任务的云鲲，直接一个紧急刹车：
“你早说我晚两天出发呢！现在，现在等等吧，等我送完这一趟补给！”
别的地方都好说，大漩涡秘境那里，是必须得他去送的，只有他去送才最保险，最靠谱，不会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