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瓶滚落在地的脑袋一时间还没死去,眼皮飞快地颤抖着,嘴巴不断张合,似乎是想要说话。
李归尘站起身走到她脑袋旁边,将脑袋捡起来,托在手上。于是他的掌心像是又有无数小虫子在蠕动,很快将皮肉撑起成一条条肉芽,探进头颅脖颈的伤口中。
伤口就被封住了,薛宝瓶的嘴巴大大地张了一下,像是要喘气。可她的肺都没了,自然是什么都吸不进去的。
李归尘柔声说:“薛姑娘,不要怕,你现在不要喘气——你现在也用不着喘气,你不会死的。你中了徐真的神通,其实也算是病了。这种病得用猛药来医,我现在就是在给你治病。”
薛宝瓶的眼睛又往门外瞥。李归尘笑了笑:“也别担心那个小朋友。有些事好跟你解释,但是跟她没法儿说明白。她只是待在我的马的肚子里,也不会有事的。等我把你治好了,就把她也放出来。”
他说完话,又把地上的刀拾起来了。刀光再一闪,托着她脑袋的手被齐腕割断。他抛了刀用左手接住,眯眼看了看——那手脱离他的身体之后就立即不成样子了,像是失去了束缚,一下子膨胀为无数蛔虫一般的肉条,密密麻麻地包在薛宝瓶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一张嘴巴。
而他的断腕处,一只手又慢慢长了出来。起初像是婴儿的小手,粉粉嫩嫩的,很快就变得跟原本一样大,只是白皙了许多。
李归尘抱着被肉条裹满的脑袋重新坐了下来,低声说:“徐真的神通我实在无法开解,所以现在的法子就是叫你死一次,再活一次。你不要担心,也就三四天的功夫而已,要是我把你治好了,咱们就一起回去找李无相。要是治不好呢,你想去哪儿还去哪儿,我就自己去找他。”
薛宝瓶此时的脑袋还是清醒的。刚才被砍下来、滚落在地的时候她甚至还感觉到了疼。随后就是困,像是困极了、睁不开眼,只想要睡过去。
可现在她被脸上的这些东西包裹住,一下子觉得脑袋又清醒起来了。她不困了,也不疼了,只觉得脖颈处稍稍有些痒。这种痒随后就钻进了脑子里——头颅当中一阵一阵的凉,她知道一定是李归尘的手变成的东西在往自己的脑袋里钻。
李归尘叫她不要怕,可她怎么可能不怕!?
按着李无相的说法,在这种世道看起来像是正常人的,要么就真的是正常,要么就是纯粹的疯子,她现在真不知道这个李归尘属于哪一种了!
她现在没法儿说话,可嘴巴还能动。她一边感受着脑袋里的凉意、头皮发麻,一边叫自己镇定下来,做出口型:“你要怎么救我?”
李归尘看懂了。他一边收拾地上的东西一边说:“我把你慢慢换掉。你看,人洗澡的时候,身上能搓出灰来。但那可不是灰,而是你身上慢慢褪下的皮。算一算,一个人从小长到大,身上褪下来的皮有多少?比怕比人还要重了。”
“但是这些东西都还是自己的,现在你脸上的这些则是我的。我一点一点的把你脑子里的东西换掉,慢慢来,这样你原本记得的事情就也还记着,但新的那些,其实不能说是你的了,而是我的了。这么一来,徐真的神通可能就被我破解了。”
他是不是疯子?这个法子有用吗?或者说,他是真想这么干,还是要做别的,只是在找借口!?
薛宝瓶的眼睛忍不住睁了睁。李归尘此时把地上的东西都收拾了、打成包裹。
他对薛宝瓶笑了笑:“我也不是头一回这么做了,之前做了过三回。但你放心,都不是害人的事,也都是在救人。被我救过来的人还跟从前一样,只是身上的病全没了。其实身子没什么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脑袋——你这身子,你还想不想要?”
他说的话真吓人……可如今这时候,薛宝瓶只能当他说的是真的、希望他说的是真的了。
她就张了张嘴,用口型慢慢说:“把我的头再接回去吗?”
李归尘摇了摇头:“我怕那就白费了。所以你这身子也不能要。可我要叫你的身子也活着太费事了,就放在这儿吧。”
薛宝瓶问:“埋了吗?”
李归尘沉默片刻,说:“留在这儿吧。能救活不少人呢。”
薛宝瓶的头皮稍稍一紧,听懂了。她觉得脑子里更凉了……李无相从前说得没错,这种世道一个人表现得越正常就越应该小心。这个李归尘……她说不好……他是有点疯劲儿的,不疯的人不会二话不说就把自己脑袋砍下来,还要把自己的身子留在这里给那些难民……
可他的这种疯又很怪,他还疯得很“好”!
她就只能说:“那多谢你了,李先生。”
李归尘将包裹重新安置在马身上,把她的脑袋捡了起来,又把自己前襟往外扯了扯,将她搁在自己怀里、脸朝上。
他走到屋外翻身身上了马,一边策马往业皇岛城里去一边说:“别觉得我疯了。徐真的神通不寻常,要解开也只能用更不寻常的法子。你要是别人,说不想,我不会逼你的。可我知道你跟李无相的事,唉,这种事我也能感同身受,我就不想叫你们这么分开。”
他说这话的时候听着情真意切,言语间还有掩饰不住的哀伤。这种哀伤薛宝瓶在刚刚见他的时候就发现了,只是觉得不好多问。
但到了这种时候,她是要问的了。问了,好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又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就说:“李先生,感同身受怎么讲?”
不过她说话的时候李归尘正怅然地看着前方,还没回过神。她就又说了几遍,李归尘终于低头看她、看到了。
这时候白马走进了城门——城内的建筑跟外面那一栋一样,几乎都被焚毁了,像是一片黑色的碳化树林。不过远处倒是有些原本是石、砖机构的还矗立着,李归尘就勒转马头往那边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感同身受就是说,我也跟我的家人失散了,也在找,可是觉得可能找不到了。”
他摇摇头,忽然笑了笑:“我有个妹妹,跟我一起长大的。我是生在福和镇的,很小的时候就外出修行了。先是在一个修行家族做仆役,想要偷学点儿东西。可去了才知道人家防外人防得很严,除了一点拳脚功夫,什么都没学到。”
他低头看了一眼薛宝瓶:“你看我这样子,就知道我年轻的时候长得跟李无相差不多,还是很讨喜的。那家的一位小姐就喜欢上我了……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想,就想修行。那位小姐在我当时看,相貌实在太寻常了,我并不喜欢。”
“可是为了学点儿东西,我还是装作很喜欢她。她就对我付出真心,给我偷来了修行的功法。因为这个事情后来败露了,她差点就被家人打死了。不过后来也还好,那家人发现我资质的确不错,就招我入赘……我俩过了三年的好日子。”
“等到三年之后,我觉得自己学得差不多了,就不想继续再在这家待下去了。我想去剑宗,学剑侠的功法,然后我就偷偷地跑了。之后的确拜入了幽九渊,然后,唉……”
他从前是剑侠?!
薛宝瓶慢慢意识到不对劲了。怎么会有跟李无相长得这么像的剑侠?
“后来呢?”她用口型问。
“后来……大劫山地火之后,我想明白了,就要去找他们。我先想要去找的是我妹妹,我想她该已经是不在人世了。到了福和镇,我一问,果然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了,应该是真死了的。”
“她死了,我也就释怀了,我就去找我妻子。我妻子叫叶慧,她家也在福和镇附近,是在一座山里的,我记得叫大黑山。叶慧也修行的,虽然资质不好,但我走的时候也炼气了。算一算,我如今六十岁,她该是五十四岁了,炼气嘛,五十四岁,要是没什么劫数、灾病,应该还活着的。”
这时候黑马已经走进那片还矗立着的房舍当中了。这些房子从前该是富贵人家居住的,因为木料用得少,留下的部分还很多。其中一栋小院只是门楼塌了,一进院和二进院就只是少了屋顶,石墙被烧黑了。
李归尘扶着怀中薛宝瓶的脑袋下了马,还是没栓,自己走进屋中查看。
这屋子里就不是很干净了,堆了十几具枯骨,有大有小,看起来应该是先被杀死,然后丢弃在里头,又被火烧了。
他就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铺在外面的地上,把薛宝瓶的脑袋摆了上去。然后走到西边的院墙角下,用力甩了甩自己右臂。甩了一下,那之前刚刚长出来的手,手指好像并拢在一起了,只剩下个长长的手掌。甩了第二下,胳膊被他甩长了,一直长到他的脚踝。甩了第三下,前头那手掌变成角质的了,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金属光芒。
李归尘就开始在墙角下挖坑,边挖边说:“但是我找到大黑山了,却没找到叶家。我去附近问,都说没听说过山里有个叶家。这就很奇怪了……叶家虽然是避世隐修的家族,可是也要往附近的城镇中去采买东西的,也是要从外面雇仆役的——我当初就是因为叶家人的管家在福和镇上招人,才去了的。怎么会没有人听说过?”
“我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被仇家灭门了。我就去附近的城镇找了些散修的宗门、帮派打听——可怪的是,他们也都说没听说过。”
“薛姑娘,你听到这里也觉得怪了吧?这些人的说法竟然一模一样。那是不是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事是他们共同做的,一起约定了保守秘密。”
“这世道,那些帮派、宗门,也都不是什么好的了。我就逐一将他们灭了。里面也有好人,或者不是大奸大恶的,我就放了。剩下的奸恶之徒被我严刑逼供,竟然也还是说不知道。”
“我那时候就觉得对劲了。一个人能熬得过酷刑还好说,但都这样,就一定是因为什么神通。”这时候他已经挖出了一个很大的坑,于是将手臂一甩,又变成了手。他走回到屋中把那些枯骨搬出来,一具一具地摆在坑里,又开始徒手填土。
他把土填完了,这才转脸去看薛宝瓶:“薛姑娘,你说是不是?”
他是疯子。薛宝瓶现在确定了。听他说的这话,她心里就一个想法——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她就是觉得自己很肯定: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叶家!那些散修宗门、门派,全是莫名其妙倒了霉了!
趁着现在李归尘在看她,她立即问:“李先生,你怀疑是徐真干的吗?”
李归尘一下子笑了:“徐真是东陆的妖王,怎么会搅进福和镇一个隐世家族的事情里?我倒不是怀疑他,而是觉得有别的人有什么神通手段,真叫那些人把从前的事情都忘了。”
他又收敛了笑容,搓着手上的泥土。这个动作很平常,可是加上他接下来的话,就忽然叫薛宝瓶觉得他有点扭捏局促的意思了——
“或者……我有时候还在想另外一件事。就是,有没有可能真的没有叶家呢?就像李无相当初跟我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呢?”
“我听你说你的事的时候,就想到这个了。你知道自己跟从前跟李无相有多好,却就是怕他,想要离开他。我呢,我有时候知道我想的一些事情可能是假的,可我却又知道是真的。薛姑娘,你知道这样子久了,是会叫人发疯的吗?”
她知道。知道得不能再知道了!
“唉。”李归尘长叹口气,“医人者不能自医啊。我能有法子治好你的,但我自己要是病了,却是没法儿治好自己的。所以无论你好没好,我都要去找李无相。不单单是为了找他,也是为了找徐真——他也许有办法治我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