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听说过李无相这个名字的修行人一定很多很多,可他既然说的是“你也认得”,那就一定不是听说,而是真的见过面、说过话。
薛宝瓶知道李无相是妖,心里怕他。可是她也还记得从前两人在一起的事,一路上就觉得自己脑子里像有念头在打架——大盘山之前的记忆想起来是很美好的,而之后的则陷入一种惶恐和焦虑之中,仿佛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
现在想起这事,记忆就是从前的了——从前的李无相,人是很好的。可是这世上见过他的修行人一定都不怎么喜欢他。因为跟他稍微亲近一点的人,除了自己和梅师姐,好像都很倒霉。而跟他不亲近的那些,该觉得这人真是个灾星,走到哪儿就毁到哪儿吧。
可这个李归尘在提起他的时候……薛宝瓶说不好,她觉得他的态度很亲近,好像跟他是朋友。然而这种亲切里有一点奇怪,她实在搞不清楚那种奇怪是因为什么。
而且李无相从来没有说过这个人。他竟然能骑着马,说明很不寻常,李无相却提都没提过。
他看着不是坏人,薛宝瓶因此生出好奇心:“你认得他?他跟你说起过我吗?”
“嗯。”李归尘点点头,“你这是要去找他?”
“我……我和他分开了。”
李归尘先是哦了一声,稍作犹豫,好像在考虑要不要说接下来的话。但还是说了:“你们是遇到什么难事,被打散了?要帮忙吗?”
“也不是被打散。”
他的语气真的很亲切。他连自己都听说过,可见很得李无相的信任。真奇怪啊,为什么他没提过?但薛宝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是害怕,是逃了,但怕的是未来的不确定,而不是从前的。她还不想对别人说,李无相其实是个大妖王。
李归尘往后看了看那些灾民,又看看锷梅锋:“这是你俩的孩子吗?”
“啊?不是,不是不是的,她——”
李归尘笑了:“哦哦,对不住,我还以为呢。薛姑娘,这里不好说话,咱们换个地方吧?”
换个地方也没什么好换的。大城周边,但是有人居住的,风景往往都不怎么漂亮,何况这里还遭过劫难。他们就在城外挑了一个间屋子——紧靠着城墙根,从前应该是墙外的值房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现在屋子的木质部分都被烧毁了,只剩下一圈石墙。
走到外面的时候李归尘叫她俩先等一等,自己先走进去瞧了瞧,然后才说:“这里还算干净,你们进来吧。”
薛宝瓶走进去之后,发现地上只有些糊在石板上的黑灰、少量残留的血痕。砌墙的石头塌了几块在屋子里,正好能供人坐。李归尘从马背上卸下一个小包袱,走到屋子里打开。那包袱里的东西叫薛宝瓶大开眼界——一个填了炭火的小火炉,四只陶茶杯,一个陶茶壶。还有一个油纸包,打开之后,里面竟然都是肉干。
李归尘把这些东西都摆在地上,生起火,从腰间的葫芦里倒进去些水来煮茶。又指了指油纸包里的肉干:“你俩吃点儿吧,我看你们也没带什么吃的。”
薛宝瓶看着肉干犹豫了一下。李归尘就笑了:“不是人肉。不是我的肉,放心吧。”
薛宝瓶愣了愣:“李先生,你还真……刚才你还真的是割自己的肉给她们吃的?”
她之前喊他李道友,是因为这个人一看就是修行人。如今喊李先生,是因为这个人的气质是难得的和善温柔,叫她一时间想起那种教书的先生来了。
李归尘叹了口气:“这样的可怜人太多了,可是我救不过来,只能遇上就救一救吧。你放心,我不是什么邪门外道。”
薛宝瓶点点头,往外瞥了一眼,想要叫锷梅锋进来吃点东西。可发现她现在缠上那匹白马了——这白马应该很通人性,李归尘都没栓,而就让它停在屋外。马就安静地站着,一点儿都没有不耐烦。
锷梅锋凑到白马跟前伸手去摸,白马微微低下头叫她摸自己的前额。鳄妖高兴坏了,抱着马头在耳边嘟嘟囔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吃了东西倒是能一两个月都不饿,见她跟马玩得开心,薛宝瓶也就不叫了,只去看李归尘。
可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想了想,只能问:“李先生,你从前跟李无相是怎么认识的?”
李归尘笑了笑:“他没跟你提过我?”
“没有。”
“唉,那我就不好说了。倒不是我的事情不能说,而是既然他没说,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吧。但你有什么话,可以放心对我说——李无相这个人,你应该也很了解。既然他没提,那就是不怕你遇到我。”李归尘边说边烧水沏茶,然后抬头看了下薛宝瓶,“你们两个怎么分开了?我猜猜,你离开金水,跟着你曾师父来找他了,也找到了。我还以为你们就腻在一起,走倒哪儿就待到哪儿呢。”
这话真叫薛宝瓶吃惊……他什么都知道!
她现在要到东陆去,她要远离李无相。可是在这个念头背后,在遇到这位李归尘的时候,她心里还有些别的想法——
徐真不是什么好人,李无相跟他待在一起未必是好事。李归尘好像跟他很熟,而且也是位高人,那……
她就盯着在小火炉上咕嘟咕嘟的茶水,等到水汽把盖子顶得噗噗响的时候,开口说:“李先生,你既然跟他很熟悉,那你知道……李无相不是人,而是妖吗?”
李归尘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去倒茶。倒好了茶,递给她一杯:“这个得看怎么说吧?你要说他是人,他的确不是,就只是裹在金缠子上的一副人皮罢了。如果说是妖……也算吧,人皮成精了。不过他在练大劫剑经,慢慢会生发出血肉来,又会重新修成人的。”
他连金缠子都知道,连大劫剑经都知道!
薛宝瓶心中生出无与伦比的好奇。而与这好奇同样强烈的,是求助的希望——李无相不会对随便一个什么人说这些的,这人一定很强,强到他能放心托付!
她在心里稍做犹豫,把那杯茶一饮而尽:“李先生,那我对你说吧。我虽然不跟他在一起了,可也知道他的处境不是很妙。我们的确是大劫山见着了的,然后我就跟他去了上池派,就在那边的大盘山。到了那里之后——”
她缓慢而详细地说了起来,边说边观察李归尘的神情。
可她并不能在他脸上看到任何异样——他就只是在认认真真地倾听,时不时插问一两句,但不会打断她叙事的节奏。
薛宝瓶越说,就越觉得这个李归尘很熟悉……他真的太像李无相了,像一个心里没有了愤怒、忧虑、经过了许多岁月磨练的李无相!
“……然后我就走了。我觉得很怕,所以我就自己走了。”薛宝瓶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这几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我从前跟他待在一起,从来没想过他是不是人。我也会问自己从前为什么没觉得会有危险呢?我想……可能是我的眼瞎了。”
“李先生,我说我的眼瞎了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因为喜欢他,所以看不清别的事情了,觉得别的都没什么所谓。可是现在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了——要说是不是徐真的神通呢?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的神通叫我清醒过来了吧。”
一壶茶水都喝完了。李归尘就捏着指尖的小陶杯,一边慢慢转着一边听。等薛宝瓶说到这里,他把茶杯放下:“薛姑娘,我问你件事——当天晚上李无相在你的房间里吃人的时候,你是吓得跑出去了的。之后为什么又回去了呢?”
这个他也知道!但薛宝瓶已经不觉得奇怪了。她皱眉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说不清。我当时是在想……我跑了也无处可去,回去了……他毕竟是我养大的,也许不会害我呢?”
李归尘点点头:“那他要是害了你呢?把你也吃了呢?想过没有?”
“我想过。就一转念的事。我想的是……吃了就吃了吧,我那时候都已经活够了。”
李归尘笑了一下:“但你现在有修为在身,未来可能还能得长生,世间大好河山你还没有全游历完,就不想死了。因此觉得李无相这妖危险又可怕,就想要远远避开了。”
“……嗯。”
“那你没想过我可能不是好人吗?”李归尘一边说话一边把胸口的衣襟往两边扯了扯,露出胸口。
薛宝瓶就看见他胸口的伤了,然后头皮微微一麻。
是割伤……李归尘的穿衣服的时候显得很清瘦,可衣服底下的身躯却肌肉强健。现在,他左边的胸肌没了一半,露出可怕的创口。但叫她头皮发麻的不是创口——那创口已经快要愈合了,表面生出一层淡粉色的肉膜。
而是那肉膜底下的东西——有许多东西,就像是飞快蠕动的驱虫一下,正在肉膜底下起起伏伏!
“你看见我这伤口的时候,怎么想?”
薛宝瓶抿了抿嘴唇:“你……你有别的什么神通。”
“你这么想,但还是坐在这里跟我说话,也没想过要逃?”
“李先生你之前割肉救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但是李无相也救过你,你对他又那么熟悉了解,却怕他,还要远离他。你想要去东陆——东陆那么多的妖魔,比李无相可危险多了,你却也不怕。薛姑娘,你想想对他的怕有没有道理?”
薛宝瓶发了一会儿呆,艰难地开口:“我……我知道,好像没有道理,但是……但是……李先生你知道吗,就是,一个道理你知道是一回事,可是感觉又是另外一回事……这是不是就是徐真的神通?”
李归尘点点头:“是的。看来这就是他的神通。”
“……李先生你能破了这神通吗?”
“你想吗?你现在应该不想吧?”
薛宝瓶闭上眼睛,喘着气。她的确不想。这种不想,就像是一个人知道她应该去做什么,可就是不想做——应该去上工了,但不想。应该冲出去杀敌了,但不想。应该把手伸进那个黑黝黝的洞口把那条蛇掏出来了,但不想。
要克服这种不想很容易,就是一个念头的事情。但那个念头要生出来实在太难太难了,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站在门前的人、把手放到了门上,但就是没法儿推开。
李归尘没有催他,从包袱里拾起几枚肉干走到门外。薛宝瓶看见他先给了小锷两条,跟她轻声说说话,抬手摸摸她的脑袋,然后又喂了白马几条。
这么过去了足有一刻钟,他才又走回来坐下:“你想好了吗?”
薛宝瓶绞着两只手,指节发白,不说话。李归尘就叹了口气:“那个徐真的神通真是厉害啊。你觉得李无相是大妖王,李无相竟然也觉得自己是大妖王,这差不多化假为真的能力了。薛姑娘,除了你现在想不想的事情之外,你还觉得李无相从前真的在东陆,真的是个妖,是吗?”
“这一点是不会错的,李先生。”薛宝瓶叹了口气,“我知道不管他从前怎么样,但他来到中陆之后不是的。我就是……就是……”
李归尘摆摆手,和气地说:“好了,我明白了。徐真能改变一个人的念头,连李无相的念头被改了。这神通很了不得,一边入着迷,一边人还是清醒的,倒是什么都不耽误。”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就没有看薛宝瓶了,而看向她的后方。那里没什么东西,就是残垣断壁而已。他的目光是虚的,像是在出神、在思考。
薛宝瓶终于说:“李先生,你不要管我了。你只去看看李无相吧……我不知道他今后会怎么样,但他不该被徐真胁迫在身边。”
李归尘点点头:“我明白了。即便你自己明白道理,也没法儿自己脱出他的神通。”
“好,我去。我的确对这神通很感兴趣。”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俯身、伸手。薛宝瓶知道他是要收拾面前的茶具了,就也俯身帮他吧小茶杯拾起来——
李归尘一把抽出她腰间的佩刀、再一挥,寒芒如电光般闪过,薛宝瓶的脑袋滚落下来。她身子坐在原地、稍稍一晃,从脖颈断口处涌出一股血,摔倒在地。
门外的鳄妖瞧见这情景,一时间愣住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身边那匹白马忽然将嘴巴一张、露出两排森然的獠牙,一口就将她吞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