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殿的晚膳虽精致,皇帝几日来吃得最是开心,胥子泽却吃得不多,美味珍馐却不如和丫头同吃的鱼粥鸡粥。
云舒、云望扯着他衣袖想同去武德殿时,燕武帝一记眼风扫过,两个孩子立刻噤声松手。
“朕与皇兄尚有要事相商。”皇帝语气平淡,却让双胞胎霎时蔫了下来。云望瘪着嘴偷瞪父皇,眼圈都红了。
胥子泽原以为献策完毕便能歇息,岂料燕武帝早对他那些新奇政见生了浓厚兴致,哪肯轻易放人。
虽与景春熙在空间中滋养如同吃了琼汁玉液,但连日的劳神耗力——他虽只负责辅助丫头,但也不轻松。更别说他俩头一回照料三个婴孩,简直是手忙脚乱。
而今晨天未亮便策马回宫,至今未得歇息。
皇帝却似浑然不觉,反而诧异于长子仍精神奕奕——殊不知景春熙备的灵泉糕点在暗中提神。胥子泽见父皇眼底灼灼光华,心知今夜恐要彻夜长谈。
“泽儿,今晚就宿在勤政殿陪父皇吧。”这话猝不及防,惹得胥子泽鼻尖一酸。恍惚间仿佛回到幼时为质入宫时,皇祖母也曾这般轻拍锦衾唤他“泽儿”。
“换上寝衣,父皇想同你说说话。”
“儿臣遵命。”
待宫人伺候洗漱毕,两人并肩躺上鎏金蟠龙榻。皇帝特意将玉枕挪近,锦被下肩膀相抵,温热透过薄薄寝衣传来。
胥子泽忽觉眼眶发热,这暖意恍若幼时母后拥他入怀的体温,如春溪般潺潺淌过心间。
静默中忽闻父皇低叹:“你母后薨后,朕对皇儿...疏忽了。”天子声音竟有些哑,“这些年关怀甚少,皇儿可怨朕?”
胥子泽喉头微哽:“儿臣不敢。”
“是不敢,而非不怨?”皇帝侧身看他,明黄帐幔映得目光深邃,“朕记得小时你跌下花园台阶,看见父皇也咬着牙一滴泪不掉,却躲在梅林里偷偷给母后折纸鹤。”
胥子泽指尖轻颤。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细节,原来父皇都记得。
“以后皇儿也会为人父,当知父母之爱子,计深远。”皇帝替他掖了掖被角,“须知龙椅之上,孤家寡人——”话音忽止,只轻拍他手背,“今日见你论政胸有沟壑,朕心甚慰。”
夜风拂动宫灯,将父子身影投在绣金帐上。胥子泽忽然明白,那些年独自走过的漫漫长夜,原是最沉痛的栽培。
胥子泽在黑暗中轻轻摇头,声音有些发涩:“儿臣明白父皇的苦心。”
他感受到父亲手掌的温度透过锦被传来,仿佛一座沉默的山脉,“那些年跟着皇祖母在皇宫中,读书习武,冬夜炭火不足时,遭到那几个皇子欺负呲笑时,也曾觉得寒冷。但现在想来,若非经历那些,儿臣未必能懂得民生疾苦。”
皇帝叹息一声,这声叹息里有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你能体谅,朕心甚慰。身为储君...未来的天子,需知这万里江山,不是坐在金銮殿上就能治理的。”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父皇这些年放心让你暗中巡视各地,亲眼见证灾荒战乱,就是要你记住——帝王一念,关乎万民生死。”
“儿臣记得九江、建安郡水患后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也记得钱塘、平江郡狼子当道中失去亲人的孤儿。”胥子泽轻声回应,“每每闭眼,那些景象犹在眼前。”
“好,记得就好。”皇帝的声音里带着欣慰,“你要记住,为君者当以百姓心为心。日后登基,莫要被朝堂上的阿谀奉承蒙蔽了双眼,要时刻记得自己年轻时见过的民间疾苦。”
父子二人就这样并肩而卧,你一言我一语,从胥子泽幼时的趣事说到如今朝政的得失。皇帝言语间尽是谆谆教诲,虽未明说传位之事,但字字句句皆是对未来君主的提点。
直到更漏声显示已过三更,皇帝才温声道:“睡吧,明日还要早朝。”说着竟像胥子泽儿时那般,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背。
胥子泽在父亲身边闭上眼,多年来第一次感到如此安心。
这一刻,他们不仅是君臣,更是一对普通的父子,在这深宫夜色中寻回了错失多年的亲情。
次日五更三刻,景阳钟响,文武百官分列丹墀两侧。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雕花棂窗时,燕武帝抬手示意,朴公公立即展开北疆八百里加急奏折,尖亮的嗓音震彻大殿:
“弘郡王奏:经五轮和谈与胁迫,鞑靼部终愿割让阴山南麓草原万顷,岁贡牛羊五千、皮毛万张、良马千匹,立约休战六十载——”
话音未落,朝堂已起骚动。
老臣们捋须颔首,武将们眉目舒展,唯有听到“万顷草原治理”时,百官的欢欣渐渐凝滞。
“臣以为当设都护府!”兵部尚书率先出列,“派驻精兵三万,推行屯田制——”
“万万不可!”户部尚书急急打断,“大庆朝历年军费已占国库三成,停战后刚有缓解,再设都护府岂非雪上加霜?”
工部侍郎插言:“不若迁徙中原流民垦殖?”
“胡闹!”老翰林颤巍巍拄笏,“游牧之地岂能耕植?且汉官管束牧民,无异于驱羊入虎口!”
争执愈烈时,皇帝忽然轻叩龙椅,下面争论忽然停止。
满殿寂静中,胥子泽玄衣步出玉阶,朗声道:“儿臣请奏——不若将草原赠予柔然国管辖,产出尽归其所有。”
霎时满朝哗然。御史中丞险些跌了象笏:“此乃丧权辱国!”
胥子泽却从容不迫:“鞑靼距我朝京师三千里,驻军年耗银百万两,想要安抚归顺牧民,少不得每年要大量的粮食。
柔然与鞑靼同俗同语,几十年极少出现战乱,已在北方几个小国中有点威望,却没有侵犯大庆的能力。由他们治理,既省财力又安民心。”
他转身面向众臣,目光如炬,“更何况柔然太子昔年救过景二将军,此番恰可还个人情。”
封大人忽然击掌赞叹:“大殿下深谋远虑!柔然得此厚礼,必当死心塌地依附我朝。”他捧笏躬身,“臣附议!此乃以草原换边疆百年太平之策!其他诸国肯定会效仿柔然。”
靖亲王笑着出列:“柔然虽不是我大庆的属国,却也年年都有进贡。老臣记得柔然进贡的貂皮还堆在库房里呢!给他们块草场养貂,反倒能多进贡些好皮子。”幽默言语引得满殿轻笑,紧张气氛顿时消融。
皇帝终于颔首,朱笔在诏书上挥就:
“其一,准弘郡王即日与鞑靼缔约;
其二,割让草原交由柔然管辖,以景长安为特使,十年为期,五年续约;
其三——”他抬眼望向胥子泽,唇角含笑,“赐大皇子东海明珠十斛,旌其深谋远略。”
朝阳恰映在胥子泽的蟠龙纹朝服上,满殿文武注视这位年轻皇子的目光,已悄然染上新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