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北,江家大宅。
刚过掌灯时分,餐厅里传来一阵“叮叮铛铛”的杯盘声响。
江家来了五六个军官,都是北风的袍泽弟兄,或是讲武堂的同期同学。
众人交情匪浅,看在他的面上,特来随个份子。
江连横身为当家之主,自然不敢怠慢,早令人准备好了酒席,并亲自上桌招待几位老总。
餐厅里的人数不多,女眷孩童统统回避。
海新年带人在院门外放哨戒备;赵国砚忙着去各处柜上清点人手,准备从“在帮”弟兄里挑几个有能耐的,用来临时补充江家“响子”短缺的问题;王正南为了调查那十七家商号店铺的情况,跟人约了饭局,因此也并未到场。
如此一来,席间除了北风,就只剩下张正东和李正西出面作陪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众军官喝得面红耳热,话就渐渐密了起来。
有个团长姓刘,喝多了就爱抹擦人,一把按住江连横的肩膀,强睁开眼皮,大着舌头说:“江老板,我跟正北——嗝——那是过命的交情,你是他哥,就是我哥,来,哥,我敬你一杯!”
江连横哪敢应承,忙说:“不敢当,不敢当!”
可刘团长是个性情中人,话说完了,也不管别人应不应,自己就先端起酒杯,仰头干了,随后双目紧闭,鼻梁筋着,大嘴咧着,憋了老半天,总算是有了动静:“哎——呀!”
赵正北等人见状,忍不住纷纷摇头:“又整这死出!”
刘团长也不在意,转过头来,接着说:“江老板,节哀顺变吧!生死无常,像咱们这些当兵的,成天把脑袋栓裤腰上,早就已经看开了,谁没了谁,都得正常活,今朝有酒今朝醉,别想太多!”
江连横点头奉承道:“那是那是,跟你们行伍之人相比,城里这点小打小闹,实在是不够看的。”
刘团长叹了口气,又道:“咱也不用往远了说,就说前两天,巨流河阵地,我手底下一连的弟兄,都让郭鬼子拿炮崩死了,有一个就在我眼巴前,一发炮弹轰过来,弹片就从他这——”他朝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唰就飞过去了,那弟兄倒在地上,不到几秒钟,人就没了!”
有人接茬儿说:“那算好死了,救又救不过来,死又死不痛快,硬生生地活受罪,那才叫惨呢!”
大家连忙附和,一时间感慨良多。
林之栋左右看了看,忽然打断道:“哎,我说老刘,江老板家办丧事,你就别老说死不死的了,咱换个话题,聊点别的,省得江老板他们伤心呀!”
江连横忙说:“嗐,不碍事,不碍事,就像刘团长刚才说的,谁没了谁,都得好好活着,事情已经过去好些天了,咱总得往前看吧?现在战乱平息,几位老总也终于能好好放个假,过个太平年了!”
“太平?”刘团长撇撇嘴道,“哪儿来的太平呀!现在郭鬼子的残部,都拉到北大营去重新整编了,咱们几个才算抽出点空闲,太平肯定是没有了,估计等到整编结束以后,还得继续打!”
“还要入关?”
“那当然,老帅是什么脾气,能吃哑巴亏么,这笔账肯定是要还回来的,头一个就是冯基善!”
江连横点了点头,接着奉承道:“几位老总还真是辛苦啊!”
林之栋小声嘟囔道:“战乱虽然平了,但郭鬼子倒戈这件事,其实还没完呢!”
“哦?这话怎么讲?”
“江老板,您想呀!郭鬼子举兵造反,能是一拍脑门就决定的么,他肯定提前就跟各方联系过了,要是没人在他背后煽风点火,恐怕他也不敢造反。现在郭鬼子死了,可他背后的势力不除,老帅又怎么能睡得安稳?”
林之栋毕竟是从郭军那边反正过来的,似乎知道一些内部消息。
江连横想了想,说:“我看报纸上写的是,他跟冯基善联手反奉。”
林之栋莫名其妙地指了指棚顶,却说:“冯基善还不是源头,真正的源头在北边儿。”
“毛子?”
“不好说,真不好说……”
林之栋沉吟半晌儿,幽幽叹道:“反正我估计,老帅恐怕要开始严查了,不仅是奉军内部,还有可能是整个奉天,甚至连带着京津地界儿,都要严查。”
说着说着,又忽然问道:“江老板,令爱今年多大了?”
江连横一愣,皱着眉头说:“闺女已经上中学了,林老总怎么突然问起这事儿了?”
“哦,也没什么!”林之栋说,“我就是想提醒您一下,可得把自家孩子看住了,现在这帮学生,简直无法无天,听风就是雨,见火就冒烟,根本禁不住忽悠,老帅这回被毛子坑成这样,以后肯定要严厉许多,千万别让咱大侄女到处惹事儿!”
众人闻言,纷纷大笑道:“小胖,你就操那没用的心,江老板的闺女是什么身份,人家以后是千金大小姐,还能信那些歪门邪道么,他们那是穷人党,跟老江家不搭边儿!”
“嘿,我跟你们这帮大老粗真是唠不到一块儿去!”
“咋的,你不是当兵的?”
“我祖上中过进士!”
“快拉倒吧,大清国都完犊子了,你还往哪进?”
“我说的就是这件事儿!”林之栋神情严肃道,“旗人都有倒清的,你们怎么敢确定,那些富家公子哥,没有信北边那套学说的,凡事都有可能嘛,这叫防患于未然!”
江连横听了,赶忙笑着帮林之栋解围道:“林老总说的也对,我那姑娘,的确不省心,今年夏天还被抓去下了大牢呢!”
众人不大相信,忙说:“江老板开玩笑,就凭您家这势力,谁敢抓您的闺女呀!”
江连横摆摆手说:“几位老总拿我逗闷子,我哪有什么势力,闺女被抓是真事儿,最后不还是得求爷爷、告奶奶,才把她给捞出来了么!”
赵正北听得稀奇,就低声去问西风:“三哥,有这事儿么?”
李正西点点头说:“你当时不在家。”
话音刚落,海新年突然走进餐厅。
众人循声望去,笑着问:“小伙儿,咋的了?”
海新年愣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寻思片刻,却将目光望向江连横,问:“干爹,你们酒还够喝不,不够我再去给你们拿两坛过来。”
江连横点点头道:“有多少拿多少,喝不了再说。”
海新年没有立马转身离开,而是趁机凑到西风跟前儿,俯下身,轻声说:“三叔,外头有人找你。”
“谁呀?”李正西撂下筷子,神情颇有些困惑。
“好像是靠扇帮的,我不太熟,他说他叫癞子,想找我干爹说几句话,我没让他进来,他就问你在不在。”
“唔,我知道了,你先去拿酒吧!”
李正西不动声色,继续给身边那几位军官倒酒,过了一会儿,方才寻个借口起身离席。
屋外朔风阵阵,身子一凉,酒醒大半。
李正西快步穿过宅院,走到大门口,探出去一看,癞子果然正在胡同里冻得直打哆嗦。
“你怎么来了?”
“三哥?”
癞子擤了一把鼻涕,连忙小碎步凑过来,先是踮脚朝宅院里望了望,问:“三哥,今天家里来军爷啦?”
李正西点点头,反问他:“你有事儿么?”
“也没什么,”癞子的目光仍旧望向江家大宅,“三哥,那里头都是谁呀,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介绍?”
“你开什么玩笑!”李正西连连摆手说,“我在那屋里,都是给人端茶递水的主,根本不敢随便搭话,我还给你介绍?”
“认识认识呗,我又不给你丢人。”
“这不是丢不丢人的事儿,你到底干啥来了,快说!”
癞子有点失望,终于回过神来,低声道:“我听说维持会还在城里横行霸道,所以过来看看,想问问东家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李正西皱了皱眉:“啧,我不是跟你说了么,东家用得着你的时候,自然会派我过去找你,东家之前不是派你去守砂石场了么,这才过去几天,你怎么又来了?”
“三哥,砂石场那边,方圆二里地,连个人影都没有,我去那干啥呀?”
“你管干啥呢!”
李正西耐着性子规劝道:“东家让你去哪,你就去哪,你怎么还挑肥拣瘦上了,要是都像你这样,那还不全乱套了?”
癞子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说:“我……我这不也是为了江家么!”
李正西左右看了看,突然把他拽到一旁,低声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江家,我也知道你着急立功,但你不能这么搞,隔三差五就在东家眼前晃悠,你不觉得自己招人烦么?”
“我招人烦?”
癞子瞪大了眼睛,说:“三哥,你也知道,老窦他们就怕我,现在江家人手短缺,我不出头谁出头啊?”
李正西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癞子,你是真看不出来么?”
“看出什么?”
“嘶,你不觉得小西关那天,老窦他们的反应……有点不正常?”
癞子想了想,说:“确实有点不正常,但不管怎么说,维持会也是让咱们弟兄吓跑的啊,还有关厢大乱那天,咱们靠扇帮也是立过大功的,咋给我安排到砂石场那破地方去了?”
“这只是暂时的安排!”李正西叹声道,“你说说,现在秦怀猛还没摆平,老太太还没出殡,家里一堆烂账等着清算,你怎么就没点眼力见呢?”
癞子突然不说话了,静了好长一会儿,才闷声问:“三哥,我能不能跟东家见一面?”
“不行!”李正西断然回绝,“东家正在屋里会客,没空见你,你有什么情况,直接跟我说不是一样么!”
这一次,静的时间更长了。
癞子双肩一沉,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却说:“没有情况,三哥,我走了。”
说完,抹身就朝胡同口走去,脚步声“沙沙”作响。
李正西看他形单影只、意志消沉,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就叫住他:“癞子——”
癞子转过身,在暗虚中回望他一眼,没有回应。
李正西叹了口气,一层薄雾在眼前散开,轻声劝他说:“好好干,别心急,谁也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大家都是这么一步一步过来的,我是为了你好,真的。”
昏暗中,看不清癞子的神情,只听他说:“三哥,我这辈子最敬佩的人就是你,你说话,我信。”
“早点回去吧!”
李正西冲他挥了挥手,说:“晚上天冷,实在不行,你就去我那对付一宿,等明儿早上再走。”
癞子没有回应,似乎是点了点头,脚步声再次响起,去的不是西风宅院的方向。
“三叔——”
院子里,海新年走出来,朝不远处抬了抬下巴,问:“刚才那人是谁啊?”
李正西说:“我一个好哥们儿,认识十几年了。”
“是么,见的不多啊!”
“嗯,他不常来。”
海新年敞开院门,又说:“三叔,你快点回屋吧,我干爹刚才还找你过去陪那几位老总喝酒呢!”
李正西点了点头,抹身往回走,走到院门口时,忽又停下来,回身望了望。
胡同里已经找不到癞子的身影了。
李正西默然无话,终于迈步返回大宅。
这时候,餐厅里那几个军官早已喝得五迷三道,大家扯着嗓门嚷嚷,看似聊得热火朝天,却又都是在自说自话,哪哪都不挨着。
江连横守丧期间,本不该饮酒,但几位老总要喝,他又不能拦着,就把着一盏酒慢慢呷,愣是陪着几位军官喝了三五个钟头,每逢推辞不过,北风就来挡酒,至于东风,恐怕得往桌子底下找找。
前文有言,刘团长是个性情中人,这会儿又开始了,脸色红得跟骑马布似的,一把攥住江连横的胳膊,忽上忽下,称兄道弟,听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有点过意不去。
“江老板,老弟今天喝点逼酒,失态了噢……但是你不能挑我,因为什么呢,我拿你当哥们儿处……”
“刘团长言重了,几位都是保咱奉天百姓太平的将士,喝点酒,犒劳犒劳,那也是应该的,何况还是小北的朋友呢!”
“好!你说的太好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算了,反正也不重要,我就还是那句话——嗝——我跟正北,那是在战场上过命的交情,你的事就是他的事,他的事就是你的事,不是,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有啥用得着哥几个的地方,你尽管开口,咱哥们儿要有半句推辞,我就是鬼子操出来的!”
众人借着酒劲儿,纷纷附和道:“对,有事儿说话就完了!”
“几位老总,可千万别这么说!”
“怎么呢?”刘团长把身子往后一仰,“江老板,你是不以为我喝大了,老弟是有点微醺,但我这心里啊……我先去方便方便!”
刚站起来没走两步,恰好撞见西风回来,脚下忽一踉跄,径直扑了过去。
李正西赶忙接住,歪着脑袋问:“哥,这咋整啊?”
江连横也颇感无奈,只好摆了摆手,说:“找几间空房,今晚先让他们在这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