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天来,江连横起得很晚。
几位军官也真没拿自己当外人,彻夜宿醉,放浪形骸,一个个鼾声如雷,震得满屋子乱响。
没人敢去打搅,不得已,只好先把北风叫了起来。
赵正北知道家里事多,不宜留客久住,梳洗妥当过后,就准备去叫林之栋等人起床。
结果刚到门口,东风又来找他,说大哥大嫂叫他过去有事商量,问是什么事,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赵正北也没追问,转身就奔二楼正屋去了。
没想到,这房门一关,就是半个钟头,至于三人到底在屋里谈了什么,权且不在话下。
大约九点多钟,几位军官陆续起床,每人喝了两碗热粥,缓缓精神,都挺不好意思,觉得昨晚有点过了,酒后失态,难免闹出了不少洋相,于是就托北风去请江连横,准备起身告辞。
江连横常跟行伍之人打交道,自然没有见怪,只问几位老总昨晚睡得怎么样。
大家都说好,谈笑间,便已相继走出大宅。
当兵的出门在外,四处漂泊,能有机会回趟省城不容易,又赶上战乱平息,快过年了,大家都各自有事要忙,家近的抓紧回去看看,家远的也要去电报局给爹娘报个平安。
一边是假意挽留,一边是真心要走,双方三辞三让,客套了小半天,终于散了。
江连横吩咐北风送行,开着自家的汽车,把林之栋等人挨个送了回去。
……
军官走后,江连横没有要出门的意思,而是返回客厅,又叫南风过来询问情况。
昨晚,王正南约了几个商会的朋友,打探东洋人的商租消息,得到的情况与孟铎所言别无二致。
可以肯定的是,八卦街和雪街的确有十七家商号店铺,准备转让给东洋侨民。
但这十七家商铺背后,其实只有十二位老板。
而且,大家转让的理由也各不相同。
有些人是存心巴结小东洋;有些人则是生意不济,想要出手,恰好开价公道,就干脆转让给了东洋侨民;还有些人是被逼无奈,不堪维持会频繁骚扰,索性长痛不如短痛,把店铺让出去,换个清闲太平。
当然,这些只是坊间传闻。
真实情况到底如何,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最清楚。
王正南交出名单,刻意强调道:“哥,别人的情况,我不敢确定,但冯崇这个人,你应该知道,就是冯保全的儿子,如果从老太太那边论的话,你跟她还算是姑舅哥们儿呢!”
“他家什么情况?”江连横问。
“老冯家的生意,向来不错,雪街这间店铺是他家的分号,实在没理由转让出去。”王正南叹了口气,“不过,再好的生意,也扛不住维持会成天过去捣乱,他是迫不得已,就算不肯转让,这生意也没法做了。我记得,上次冯保全来的时候,还跟咱们提起过这件事呢!”
江连横想起来了,点点头说:“是有这么回事儿,但我现在没法兼顾太多,只能让他们先忍忍了。”
“可是……哥,老冯家是交过保险的,还跟你沾点亲戚,咱们要是只收钱,不管事儿,长此以往,恐怕有损信誉呀!”
“那就去找他们谈谈,只要解决了秦怀猛,老窦他们根本成不了气候。”
“让他们暂缓交易?”
“对!”
江连横把名单还给南风,接着吩咐道:“这样吧,你待会儿跟西风出去一趟,找到这几家老板,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们把交易的事儿,尽量往后拖一拖,有生意不济的,可以来找江家借钱,我也不收他们利息。”
“那要是他们不同意呢?”王正南问。
江连横眼皮一跳,静默片刻,沉着脸说:“你把这名单给东风一份。”
王正南抿了抿嘴,似乎欲言又止,随即点头答应下来。
帮派火并,商民遭殃。
值此关头,这十二位老板必须要选边站队,再想两头讨好,结果只能是两头得罪。
江连横也没有办法,他必须尽力拖延这笔交易。
否则的话,一旦交易达成,秦怀猛立功,势必就会在武田信那里得到更大的扶持,时间拖得越久,秦家就越是难以解决。
江家和秦家,都已超脱了地痞流氓的范畴,是真正意义上的江湖黑帮。
若是地痞流氓,彼此间有些纷争,反倒简单了——互相约个地点,带上手下的弟兄,排开阵仗,拿着朴刀,痛痛快快地干一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赢家通吃,输家滚蛋,简单且爽利,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的勾心斗角。
但是,江连横和秦怀猛不同,他们俩都是穿长衫、戴礼帽的体面人,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杀人红尘中,脱身白刃里。
手染鲜血,面上无尘,方为龙头做派!
……
吃过晌饭,王正南和李正西就带着江家的意思,扮上红白两张脸,出门找那十二位老板挨个商谈去了。
等不多时,方言来电,说雅思普生在辽南传回消息,枪械没有问题,两把花机关和若干盒子炮,最快五天之内送达,但需要先款后货,如果确定无误,现在即可开始筹办。
江连横没有犹豫,爽快答应下来,紧接着又问:“你昨天告没告诉薛掌柜,老太太要出殡的事儿?”
方言反问道:“我找康徵说过了,怎么,他们还没去么?”
“没有。”
“那我再去跟他们说一声?”
江连横叹了口气,思忖片刻,沉吟道:“不用了,已经说了那么多遍,再去催就没意思了。”
电话挂断,江连横坐在客厅里点了一支烟,随即侧身望向窗外。
院门敞开着,海新年等人正在门外放哨。
许如清的丧事早已过了最热闹的时候,灵棚里冷冷清清,重归寂寞,老太太就躺在那儿,似乎在等小师妹过来看她。
但这段时间里,薛应清却始终没有露面。
除了那天晚上,老刀等人在南城驰援赵国砚以外,她堂口里的弟兄,就再也不曾出面帮忙。
许如清死后,薛应清跟江家的关系,似乎突然变得若即若离了。
江连横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其实,在江家的几位骨干当中,就数薛应清的堂口最像样,松风竹韵的生意红火,权贵子弟往来不断,老刀子充当压场炮头,能耐不比赵国砚差,康徵操持账目,处理商客关系,也是一把好手。
诚然,薛应清的生意,是在江家的庇护下发展起来的,但有一点必须承认,薛应清当年也为江家投了不少资金,正因为有她入股,江家才能迅速壮大,一口气承接了八卦街和雪街的半数地产。
薛应清自己就有一套班子。
她跟江家的关系,与其说是拜码头,倒不如说是连旗合作来得恰当。
更何况,按照辈分来算,她还是江连横的小姑。
正因如此,江连横对她始终都很客气,从来不曾颐指气使,平时有点脏活累活,也几乎从不调用老刀等人。
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
江家的“响子”伤亡过半,袁新法等人又相继毙命,就连外围的靠扇帮都已元气大损。
这种时候,要同时对付秦怀猛和维持会,以及他们背后的小东洋,如果薛应清不肯出力,江家面临的困难只会更加严峻。
正想着,院门外突然闪过一道人影。
江连横微微欠身望去,见是赵国砚带人回来了,便也快步走出大宅。
众人在庭院里碰头。
最近几天,赵国砚奔走于各处柜上,从“在帮”弟兄当中,选出十几个练过把式的,用以补充江家人手短缺的问题。
按照以往的要求,这些人理应立下字据,找人担保,再经过层层考察,才能成为江家的门里人,也就是“响子”。
门里人直接从江家领饷,很可能几个月都无所事事,也可能第二天就叫你出门杀人,令行禁止,全凭东家的一念之间。
挑选这样的弟兄,本应该慎之又慎,但现在情况紧迫,有些规矩只能变通,有些过堂筛选的老令儿,也只能删繁就简。
说话间,轰隆隆十几号人,便已涌入江家宅院。
江连横亲自出面接见,上下打量着一张张稍显陌生的脸,赵国砚就跟在一旁挨个介绍。
“东家,这是刘昶,之前在‘和胜坊’当火将,帮吕经理催债的,练过两年拳脚,杨剌子带过他,人也挺机灵。”
“哦,兄弟辛苦了。”
江连横把手伸向一个猴儿精似的年轻人面前,对方一把攥住,可劲儿晃了晃,说:“东家,节哀!”
赵国砚冲他使了个眼色,刘昶就连忙撒开手,规规矩矩地退到一旁。
紧接着,便又介绍起另外一位弟兄。
“东家,这是张寒,原先在军械厂做工的,懂枪,后来在厂里打架闹事儿,被开了,三年前入的帮。”
江连横点点头,上下打量一眼,见对方肤色黝黑,挺高的大个子,却生得一张娃娃脸,就问他:“你之前跟谁跑的?”
张寒恭恭敬敬地说:“回东家的话,我之前是跟常老财跑的,在仓库那边儿,给家里看货。”
“辛苦了!”江连横照例伸出手。
张寒见状,赶忙把手在前襟上擦了擦,随后弯腰接应,喃喃回道:“东家辛苦,弟兄们多受您的照应。”
赵国砚继续跟着江连横往前走,顺势抬手介绍道:“东家,这是陈退之,以前在衙门口当差,后来犯了点事,退下来了,老牛以前带过他。”
江连横没有伸手,眉头一皱,却问:“谁给你起的名儿?”
陈退之略显茫然,左右看了看,方才回道:“家里以前托先生给起的名字。”
江连横说:“退之不好,你改个名儿,也别叫进之了,干脆以后就叫陈进吧,怎么样?”
陈进愣了愣神,随即“噗通”一声跪伏在地,高声喝道:“多谢东家赐名,小弟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江连横摆了摆手,叫他起来,接着又朝其他几人走去。
赵国砚把这些人挨个介绍过后,天色已近黄昏,眼瞅着就快到饭点儿了。
说实话,一口气介绍这么多人,江连横根本就记不住,最多也就混个脸熟。
近些年来,江家铺得实在太大,而他身为龙头话事人,高高在上,又不可能面面俱到,久而久之,便有些“只识将而不识兵”了,这是家大业大所带来的必然结果,任谁都不能免俗。
别说是他,就算是赵国砚,对这些人恐怕也未必知根知底。
眼看着天色将晚,江连横也没吝啬,当着众弟兄的面儿,朗声说道:“快到饭点儿了,家里人多,我也不虚留你们,就让国砚带大伙儿找家馆子搓一顿吧,我就先不陪各位了。”
众人毫不介意,真要有东家在场,反倒有些放不开了,于是就连忙拱手谢道:“多谢东家款待!”
江连横笑着摆了摆手,又把赵国砚叫到身旁,低声嘱咐道:“国砚,人醉见心性,你替我好好把把关。”
赵国砚点头应道:“东家放心!”
说罢,转身就带着十几号“在帮”弟兄离开宅院。
哪曾想,众人刚走出院门没多远,迎面就见一辆黑色汽车疾驰而来。
大家都认得这辆汽车,知道那是薛应清的座驾,于是纷纷侧身避让,轮胎碾过积雪,发出的声响也引起了江连横的注意。
他在院子里回过身,恰好看见薛应清的座驾停在大门外。
未几,老刀和康徵率先推门下车,跟海新年知会一声,随后大踏步走进庭院。
江连横微微皱眉,却见两人的神情略有些不同。
老刀板着一张脸,倒不是有什么不满,而是他本来就没什么表情。
相比之下,康徵却显得格外客气,仿佛有点惭愧。
江连横站在原地,等着两人缓缓靠近。
于此同时,楼上的江雅听见动静,也招呼着花姐等人出门迎接。
康徵走到江连横跟前儿,连声赔罪道:“东家,实在对不住,最近这几天,我们掌柜的受到的打击太大,始终没缓过来,反而自己还大病了一场,来晚了,您多多担待吧!”
江连横点点头说:“可以理解,人来了就好。”
话音刚落,老刀却又接过话茬儿,嗓音低沉地问:“东家,我们想跟您谈谈。”
“现在?”
老刀和康徵互相看了看,点点头说:“还是现在谈吧,这会儿咱俩也插不上手,掌柜的还有很多话要跟老太太说呢!”
江连横闻言,不禁一愕。
他先前的预感,似乎正在逐步应验,于是稍稍偏过视线,朝院门外望去,恰好看见车门推开,薛应清也随之缓缓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