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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4章 心在深山

    “窸窸窣窣……”

    “怎地来了如此多官军?”

    “嘘声、莫要朝那看去!”

    “许久不见军队入城了,定是发生了大事……”

    洪武十二年二月中旬,对于北方来说,这本该是春耕刚过,农人正得片刻闲逸的时候。

    只是原本官道上熙熙攘攘的景象浑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沉默而肃杀的明甲兵马。

    他们护卫着无数辆满载箱笼文书、神色凝重的官吏,自东都洛阳而出,如同决堤的洪流,分赴陇右、关内、河东、河北、东畿五道治所。

    这支由六千余名精干官吏、在三万北衙六军精锐护送下的庞大京察队伍,奉的是太子谕令,持的是天子钦旨。

    他们不像以往的监察御史与巡查御史那般势单力薄,而是规模庞大,好似要撼动整个北方。

    不到半个月时间,北方一百二十州、五百六十四县的街市,俱被京察官吏与北衙六军那急促的脚步声所充斥。

    往日里欺行霸市的衙内、高谈阔论的士子、甚至横行乡里的县吏,此刻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鸭,噤若寒蝉。

    茶楼酒肆间,百姓交头接耳,声量都压得极低,眼神里交织着惊惧、好奇与一丝不敢言明的快意。

    “听着未?王明府(县令)着铁甲军耶锁去了!”

    “县里哪个不省得?听闻王明府屋里的箱笼,成车成车往衙署里拉,里头定然堆着大铜钱!”

    “某村中有户人家,开荒得了三亩私田,不识字,六年前遭豪强做了假契,五千钱便贱卖了去。”

    “前些月头黑夜里,刘家管事带着几个奴仆寻到他家,后首便不见他声张,不知可曾挨了欺侮……”

    “非是欺侮!某村亦有这般事体。”

    “听闻是朝廷差人来查案,那些平日里的贵人,都在重新画押补钱,唯恐他们捅将出来!”

    “贼狗奴的!有钱有势便是爹娘……”

    “听闻刘家朝中有人做着大官,比明府官阶还高,不知朝廷可要办他?”

    “恁大的官……怕是动不得咧……”

    北方京察的风暴下,诸道官场尽皆震荡,几乎每隔三两日,便有昔日风光无限的官吏被如狼似虎的北衙军士从衙署或宅邸中押出,随后塞入马车,不知去向。

    这群官吏的家产被迅速抄没,一应钱粮细软,皆登记造册,先充入县库,旋即起运州府。

    平日里那些喝茶看报、欺上瞒下的县吏们,此刻个个都谨小慎微,在那群从洛阳来的、面孔生冷、言语简练的“京官”指挥下,抱着厚厚的册簿,挨家挨户重新登记丁口,丈量田亩。

    在那群生面孔的京官面前,这群县吏将尺绳拉得笔直,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不敢有半分懈怠。

    那些素来高调跋扈的世家豪强子弟,此刻也都宅门紧闭,车马匿迹,不见了踪影。

    许多曾受过欺压、被强买强卖去了田产的百姓,都在夜深人静时,见到了昔日趾高气扬的家丞或管家,提着礼物,陪着笑脸,甚至带着哭腔,恳求他们收回地契或接受补偿。

    许多不识字的乡野老农,捧着失而复得的田契和沉甸甸的银钱,只觉得恍如梦中,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迷雾般的局面,随着新年的《国报》不断发行,竟渐渐清晰了起来。

    “怪道哩……朝廷今番是动真章了!”

    “圣人好手段!这是要铁了心收拾那群天杀的囊虫!”

    “哈哈哈哈……”

    知晓了朝廷的手段后,许多摸不着头脑的百姓,总算在同村识字少年人的解释下,知晓了为何时局会变得那么快。

    对于他们而言,他们不知道朝廷为什么此时才动手,他们只知道若是那些欺辱他们的豪强得了惩处,他们便打心底的高兴、开心。

    在这《国报》与京察手段的配合下,整个北方的民心渐渐靠向朝廷,而这一切都归功于刘继隆在洪武三年开办天下官学,以及令朝廷开办报纸。

    北方的京察还在继续,朝廷已经开始动手,但那些世家豪强们的反击还未展露。

    与此同时,远在洛阳贞观殿内的刘继隆也总算在二月下旬,接到了来自岭南道的奏表。

    “好!好!好……”

    殿内,随着刘继隆压制不住的喊出三个好字后,殿内的气氛便肉眼可见的活跃了起来。

    刚刚将奏表递给刘继隆的西门君遂站在后面偷看,只见奏表上的内容是第一批下东洋舰队归来战船二艘,水兵一百七十二人,并带来了朝廷下旨索要的诸多作物。

    他们之所以耽搁了近四年,主要是因为水土不服和疾病耽搁了几个月,等到他们按照朝廷给的海图找到这些作物的时候,由于语言不通,故此与当地的群蛮打了数个月的仗。

    若非第二批舰队中有四艘船和三百多海兵抵达,他们还没办法击败那些群蛮,从他们手中获得这些作物。

    那些群蛮在见识到大汉的手段后,倒是不再与他们交战,而是开始了以物易物的贸易方式。

    虽然语言不通,但写写画画还是能让他们知道大汉需要什么,因此他们只用了大半年便获得了想要的诸多作物。

    事情结束后,第一批舰队的三艘船及三百多海兵便试图返回大汉,但由于走南赤道时间太远,因此第一次返航在种子发芽并枯败下失败,只能撤回美洲。

    后来海军吸取教训,准备绕过南美洲的合恩角并前往非洲,但中途遭遇风暴,两艘战船和二百多海兵葬身海底,只剩一艘撤回营地。

    无奈之下,海军只能继续走北赤道信风航线,并利用将各种作物种子放在陶罐之中,用干燥的沙子和苔藓来分层包裹存放。

    同时将部分作物栽种在甲板上的特制大盆内,令人精心照料。

    在这种情况下,海军派出三艘战船和二百多名海兵踏上归途,期间遭遇三次风暴,并停在几个有淡水的岛屿,精心照料了这些作物一段时间,带着新的种子继续返回。

    最终在历经六个月的航行后,这支舰队才带着两艘战船和一百七十二名海兵回到了大汉,而剩下那艘船和海兵则是葬身在了大海之中。

    这般经历,便是西门君遂都不由得感叹困难,更别提日夜期盼的刘继隆了。

    “玉米、红薯、土豆、辣椒、花生、番茄、向日葵、南瓜、橡胶……”

    刘继隆在心中默念着这被带回的十多种作物,每看到一种作物,嘴角都不由得扬起更高。

    除了三大作物外,最令刘继隆在意的便是花生和橡胶了。

    尽管大汉也有类似的杜仲胶,但想要把密封解决,还是得用美洲橡胶。

    至于花生,作为产油大户,它比大汉现在主要用于产油的大豆亩产更高,出油率更高。

    从纯榨油角度来对比,一亩花生的产油量相当于四五亩大豆,哪怕作为粮食来吃,也是花生占优。

    不过大豆的用途多种多样,有些用途还是花生取代不了的。

    想到这里,刘继隆开口吩咐道:“带回作物的这些将士,尽皆敕封从五品上开国县男爵!”

    “其余出航的将士,也尽皆授予正七品上的云骑尉,另赏钱百贯!”

    刘继隆对海军众多水兵的赏赐,不可谓不丰厚,尽管没有世袭罔替,但也足够这群人富贵三代人了。

    更何况他也从这些将士的奏表中,看到了些许隐藏和不真实。

    奏表中,他们只是说群蛮与他们语言不通就交战,另外还说了双方以物换物的贸易。

    这种含糊其辞的话语,兴许能瞒过别人,但根本不可能瞒过刘继隆。

    不提别的,中美洲和南美洲的阿兹特克和玛雅人、印加人可都十分喜欢黄金,但奏表中却压根没有提到半点黄金。

    要知道这些人将黄金白银视为权利的象征,很早开始就淘金来作为建筑装饰和饰品。

    六百多年后,西班牙人靠绑架印加帝国皇帝就获得了超过六吨黄金和十二吨白银。

    如今的美洲原住民,即便没有那么多黄金白银,但只要露了富,刘继隆不认为抵达美洲的汉军会无动于衷。

    只是刘继隆并不准备隐藏这些事,而是准备在合适的时机,将这些事情全部都公开,最好闹得天下皆知。

    如果真的有人成群结队的跑到美洲,并在美洲开辟了一个个营地,那日后大汉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只是在此之前,刘继隆还是需要先解决东北和西南两个方向的人口问题。

    想到此处,刘继隆放下奏表,头也不回的对西门君遂吩咐道:“告诉广东布政司,令人快马将各类作物种子在当地种植,种植的方法在偏殿书架第三层的《农政新书》中……”

    红薯玉米和土豆等作物都需要脱毒种植,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但刘继隆还是记得自己前世小时候是如何跟随家中长辈种植这些作物的。

    好不容易弄来的作物,可不能毁在不懂种植的人手中。

    《农政新书》是刘继隆很多年前便已经写下的书,其中包括了美洲这些新作物的种植方法,以及如何在本土筛选良种、育种,制作为食物的各种方法。

    在朝廷的大力推广下,这些作物几年后就能培育出能适应本土种植的良种,再往后就只需要将这些作物推广到山地较多的云贵、东北山区就行了。

    这个时代的东北平原还是沼泽,想要开垦还是太难了,倒是辽东和朝鲜半岛北部的那些山地丘陵十分适合种植这些作物。

    至于将这些作物推广到其他地方,那自然要适当推广,但也不用当成头等大事来推广。

    米麦终究是汉家的主要粮食来源,红薯土豆和玉米的产量高低不一,除了红薯外,其它两样作物的亩产也就和粟麦相差不多。

    若非如此,清末的三大作物种植面积也不会那么小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眼看着云南收复大半,海外作物也带回了本土,京察更是在如火如荼的进行。

    一时间,刘继隆只觉得自己肩头的担子轻了不少。

    如今是洪武十二年,自己已经五十有二了,虽然外貌上依旧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六,但身体实打实的已经感受到了时间的力量。

    现在的大汉,只需要按部就班,似乎就能按照自己定下的路线,跨过历史上数百年的弯弯绕绕。

    “朕有些乏了,奏表等午休过后再处置吧。”

    “是……”

    见刘继隆说自己有些累了,西门君遂当即便跟着他走下金台,送他去偏殿休息的同时,令人将《农政新书》抄录并发往岭南。

    时间不断过去,在刘继隆感到疲惫的同时,京察的事情也闹得越来越大……

    这场由刘继隆亲手点燃,刘烈执炬的京察大火,已烧到了最炙烈的关头。

    如今火势最凶、最难以掌控之处,莫过于陇右与东畿。

    距离洛阳千里之外的临州狄道城,作为大汉龙兴之地的城池,它此刻全然失了往日的熙攘与尊贵。

    三月春风卷起的不是沙尘,而是满城的肃杀之气。

    长街之上,时有着扎甲的北衙骑兵护送着马车隆隆驶过,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

    百姓们纷纷低着头快步行走,而左右坊墙内的贵人们,则是藏匿在酒肆的二楼与楼阁之中,咬牙切齿的看着北衙骑兵押送马车向城外走去。

    “这又是谁家府上?”

    “是华阳县伯家阿舅!听闻藏着百顷田产不放籍,还纵着恶奴打杀了三户庄户……”

    “嘶……这是月里第几家了这是?”

    “如此频繁,哪还算得清……”

    “哼!自打二月里殿下坐镇狄道,城里有头脸的勋臣送走多少拨了!”

    “猪犬的家伙!真要绝了某等活路不成?!”

    “朝堂呢?没人往御前递奏表么?”

    “自然有,但此事本就是圣人纵容,相公与公侯们又如何阻止……”

    身穿锦袍的十余名青年聚集在楼阁雅间,话语声中充满了恐惧,以及对于刘烈赶尽杀绝的恨意。

    在他们看来,这世道何人不贪?

    他们的父辈跟随陛下征战天下,如今天下太平了,他们只是稍微利用手中权力,牟取些许利益,如何会被如此严惩?

    他们恐惧,但恐惧的背后是不甘心,而这种不甘心则化作一封封求情的书信,先后送抵曾经的王府,如今的行宫。

    “殿下!”

    行宫内,张承业脚步匆匆走入堂内,而堂内坐着的刘烈却面沉如水。

    他此刻正听着属官逐一禀报今日查抄的数额与捉拿的人员,手中那支朱笔却悬停良久,直到张承业走入堂内,他才抬头看向了张承业:“何事?”

    “洛阳又有三封书信送至,是安昌郡王、张掖郡王和……”

    “放着。”

    不等张承业说完,刘烈便开口将其打断,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张承业叹了口气,随手将书信放在那已经堆了十数封未曾拆阅的信函上。

    “继续。”

    刘烈看向前方正在禀报的属官,属官则是连忙开口禀报。

    刘烈一心二用的听着,同时翻阅手中案例,至于那些书信……他不是不看,而是不必看。

    经历过京畿道京察的事情后,他对其中内容早就心知肚明,无非是陈情、求饶,或以旧功相胁。

    对于这些书信,他不必看,也不能看,因为若是看了,他原本平静下来的心便会乱。

    他知道,自己在这陇右每多待一日,在狄道城每查抄一家,案头的书信便会加厚一分。

    只是为了自己的地位,哪怕无数人前来求情,他也绝不会看。

    昔年他在普宁县吃的苦还历历在目,如果今日妥协,那日后他成为皇帝后,是不是还要与这些勋贵不断妥协?

    他有张淮深、张昶、曹茂等人的支持就已经足够,若是身后的勋贵太多,那便会重演东汉豪强之乱。

    这权力只能是他的,是他们刘家的。

    旁人若是想要以功挟持,继而与刘家平分权力,那他就该死!

    刘烈沉着脸在桌上案例写下“斩”字,面前的张承业看了看这份案例犯事之人,不由冷汗直冒。

    尽管只是建议,但京察的三司官员基本都可以视为刘烈的手下,刘烈既然写了斩字,那三司的官员肯定也会按照这建议判决。

    张承业深吸了口气,心道自家这位殿下,日后恐怕会是个杀气不轻的皇帝……

    “罪加一等!”

    “郭崇韬,汝是什么猪犬的东西,也配审判阿耶?阿耶是勋贵之后,功臣之子!!”

    在刘烈冷酷京察的时候,身处洛阳,奉命京察东畿的郭崇韬比之也不遑多让。

    他手持《大汉律》与《考成法》,行事毫无转圜余地,不管是什么品秩的勋贵老臣,他通通不管。

    面对面前叫嚣的锦袍男子,郭崇韬更是冷笑道:“《大汉律》明载:侵田过五十亩者流,殴伤人命者斩!”

    “汝侵田三百亩,毙命两人,可怜栎阳县伯随陛下征战天下,好不容易得了爵位,如今竟要被汝等禽兽不如之辈牵连去爵……”

    “汝如此对不起栎阳县伯,某斩汝又有何可愧疚?”

    郭崇韬冷哼同时,目光看向旁边属官:“栎阳县伯之子孙靖,定罪当斩!栎阳县伯去爵留职!”

    属官冷汗直冒的记下郭崇韬的判例,哪怕只是对三司的建议,但也足够栎阳县伯去爵留职了。

    纵使已经习惯了自家主官如此铁面,但每每见到他处置这些勋贵,属官却还是忍不住心虚。

    这些日子里,无数勋贵高官向郭崇韬求情,但他不仅驳回了所有求情,更是下令深挖细查,将许多试图掩盖的陈年旧案、官官相护的勾当一并掀出。

    一时间,东畿官场人人自危,郭崇韬“郭阎王”的名号不胫而走。

    他的名号不断传播,但名号背后却是无数勋臣高官倒下而成的台阶。

    勋臣官员们面对这巨大的压力,最终还是忍受不住,于庙堂上彻底爆发。

    “陛下!殿下与郭舍人于东畿、陇右等地推行京察,本为肃清吏治,臣等竭诚拥护。”

    “然其手段酷烈,罗织罪名,广事株连。”

    “京察官吏所到之处,官署瘫痪,人心惶惶,几致民怨沸腾!”

    “更有甚者,不教而诛,对待勋旧之后如对仇寇,寒了天下功臣之心!”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暂缓京察,召回殿下,另选仁厚大臣主持此事!”

    四月初二的乾元殿常朝上,随着作为宰相的崔恕硬着头皮开口,他的话如同掷出信号,使得附议之声此起彼伏。

    “臣附议!京察岂能如此操切?”

    “郭舍人分明是借机泄私愤,打击异己!”

    “严舍人阴刻,为之谋划,亦是帮凶!”

    群臣弹劾的矛头,清晰地指向了东宫一系,各种诬陷之言层出不穷,听得人头晕脑胀。

    面对群臣激奋,金台上的刘继隆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听着,使得群臣无法窥知其内心所想。

    眼见崔恕发难,郑畋与萧沟选择沉默,而五军都督府中的曹茂则是奋力反驳:“荒谬!”

    “京察查出的皆是触目惊心之实据,贪墨数额巨大,民愤极大!”

    “某亦是勋贵,但若是只因涉及勋贵,便可法外容情,那要《律法》还有何用?”

    “诸位臣工此刻言殿下操切,然众多官吏贪墨之时,又为何不觉操切?!”

    见曹茂开口,支持刘烈的不少官员也纷纷开始表态。

    一时间,朝堂上顿时吵作一团,群臣围绕着正在发生的京察,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交锋。

    面对他们的争吵,刘继隆用余光瞥向了张昶、马成、斛斯光、安破胡等人。

    他们大多沉默,而沉默的原因刘继隆也清楚。

    他们的性格多少有些问题,面对老部下的求情,多少有些拉不下脸来。

    眼下他们没有落井下石便已经不错了,自然是做不到帮刘烈说话。

    面对他们的这般举动,刘继隆只感到深深的疲惫袭来。

    这疲惫并非源于身体的劳累,而是源于帝王心术的权衡。

    弹劾是表象,真正较量的是人心与利益。

    想到此处,刘继隆缓缓起身,这让所有目光都聚焦于他的身上,争论声骤然消失。

    对于群臣的目光,刘继隆平静且疲惫的扫过群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京察之事,朕已知悉;诸卿之意,朕亦明了。”

    “然国法如山,贪腐乃国之蠹虫,岂能因涉及何人而废弛?”

    “太子与诸臣,乃奉旨办事。”

    “其所查所办,皆需以《大汉律》为准绳,以实证为依据。”

    “汝等若是以为太子严苛法办,便拿出证据反驳,而不是逞口舌之利。”

    刘继隆话音落下,随即便走下了金台,而鸿胪寺卿的官员见状,当即唱礼:“趋退!”

    “万岁、万岁、万岁……”

    崔恕等人十分不甘,而曹茂则是冷哼拂袖而走。

    马成、张昶、斛斯光、安破胡等人安静离去,其余大臣则是针锋相对,各自散班。

    群臣散班过后,显然氛围三派,如张昶、马成等人的中立派,以及向右离开的崔恕等人,以及向左离开的曹茂、李衮师、韩正可等人。

    三方各自离开,暮鼓作响后便主要前往了曹茂、崔恕的府邸。

    崔恕府上,刘英谚、王思奉、窦敬崇、窦斌、张瑛等人齐聚于此,光正四品以上高官便有十二人。

    崔恕看着坐在堂内的众人,手在扶手上有频率的敲打几下,随着家丞带着家仆为众人添茶并离开后,他这才开口道:

    “陛下是铁了心要京察,眼下可将隐匿的田亩按照过去三年开垦的荒地登籍造册,其次便是寻个替罪羊,将汝等府中有案子的人安抚下去。”

    “只要不牵连某等,日后总归还是有时间与殿下算计。”

    “就这么算了?!”

    王思奉忍不住开口,刘英谚更是目光看向崔恕。

    二人皆有子嗣被论罪处斩,其它人尚能后退,他们若是后退便是看着自己子嗣被杀。

    “不算了还能如何?”

    崔恕皱眉,哪怕早就知道陇右老班底里没什么可用之人,但面对刘英谚与王思奉犯蠢,他还是忍不住鄙夷。

    刘烈再怎么说都是太子,都是陛下的嫡长,他们难不成还想让太子更改教令,亦或者偿命?

    王思奉与刘英谚发作后也察觉到了不对,但他们还是有些不甘:“起码要将人放了,实在不行,流配也可……”

    “此事某可做不了主。”崔恕有些不爽,他何德何能让刘烈更改教令?

    要知道从刘烈前往陇右后,他被抓的族人也不少,因此他也没少求情,同时为之恼怒。

    他倒不是恼怒刘烈抓了他们,而是自己已经提醒了他们,他们却依旧行事毫无顾忌,结果撞到刘烈枪口上了。

    现在刘烈要论罪处死这群人,他连阻拦都做不到,更别提帮助刘英谚和王思奉救人了。

    “那这议事还有何用?!”

    王思奉忍不住站了起来,堂内众人纷纷看向他,最后还是刘英谚拽了拽他,他才不甘心的坐下。

    “陛下铁了心京察,汝等难不成还想造陛下的犯?”

    崔恕冷哼,这句话让刘英谚和王思奉脸色骤变。

    安史之乱以来的武风尚存,这些年可没少出现聚众叛乱的事情,但最后都是被镇压的结果。

    他们虽然自持功劳,但也知道如果没有陛下拉扯,他们是肯定走不到今天这步的。

    且不提陛下用兵如神,光是曹茂、斛斯光、张延晖就足够手拿把掐的解决他们,更别提高骈、李阳春、安破胡等人了。

    “保住自己方为正事,汝子如此不法,即便救下来,日后还是要惹出祸事。”

    “倒不如好好蛰伏,悉心培养个能继承基业的良家子。”

    崔恕十分重视教育,因此他几个儿子平日里都十分低调,他更是除了必要时刻会冒头外,其它时候都老老实实的,因为他能感受到刘继隆对自己的隔阂。

    “先把汝等的尾巴收拾干净,别想着去救别人,先救下自己再说。”

    崔恕对众人吩咐,见众人面色不甘,他也没有挽留的意思,而是直接起身离开了正堂。

    如今马成不理事,陈靖崇老迈,张昶、安破胡、斛斯光都没有结山头的心思,曹茂又非他们能抗衡的,他们只能选择依附自己。

    如果不听自己的,想要继续逼迫宫里那位,那等那位不耐烦的时候,希望这群人别再来求自己。

    想到宫里那位,崔恕的脸色便不免沉了下去,目光看向自己身后的家丞。

    “告诉几位郎君,近来好好当差,莫要生出事端。”

    “是……”

    主仆二人继续走入深宅,而正堂的刘英谚等人也先后沉着脸色离开了崔恕府上。

    与此同时,曹茂府上也聚集了不少人,如韩正可、李衮师、陈瑛、杨信等四人都在其中,更有陆龟蒙、杜荀鹤、聂夷中、李山甫等六部的中流砥柱。

    “罗昭谏、敬子振呢?”

    曹茂皱眉看向众人,李衮师则是沉声道:“罗寺卿言身体有恙,敬学士今日当差。”

    见李衮师解释,曹茂心里对于罗隐有些不满,毕竟罗隐其貌不扬,若非陛下当年恩科,他也没有如今仕途。

    如今陛下要京察天下,他却不愿意相助,这令他尤为失望。

    “京察之事,诸位应该皆已知晓,尤其是自临州毕业的各位,应该比某更清楚。”

    “天下太平、百姓安定才多久?莫不是忘了昔年食福肉,受欺辱的时候了?”

    曹茂毕竟是刘继隆亲自带大的,尽管能力不如李阳春、安破胡等人,但论起忠心,没有几个人能比过他。

    他的这些话,令众人都听出了他对罗隐的不满,不过他们也没有附和,毕竟他们没有曹茂的地位。

    见众人不回应,曹茂也没有追究,只是与众人说道:

    “某少时为吐蕃节儿奴婢,时常见吐蕃节儿欺辱某汉家百姓,以汉家百姓为猪犬,随意杀之。”

    “如今众多勋臣子弟之行径,与昔年吐蕃节儿有何两样?”

    “汝等各自约束麾下,若有不法者,便是此次京察未曾收他,天亦假手于人收他。”

    “若京中有犯官吃拿卡要,不法之徒行凶亡命,尽皆差人将其拿下,不可扰乱京察衙门。”

    曹茂严声呵斥,众人纷纷点头,紧接着又与曹茂说了些刘英谚、王思奉倒向崔恕的事情。

    “教子不严,如今惹了祸事又怪罪陛下,忘恩负义之徒罢了!”

    曹茂嘴上严厉,心底却叹息,毕竟他与王思奉、刘英谚曾经关系也不错。

    只是对于二人子嗣纵奴仆害民的行为,他打心底的瞧不起。

    “若是无事便都回府好好休息吧,某还需要入宫一趟。”

    “是……”

    将事情交代过后,曹茂便示意众人离去,并亲自送他们出府,随后亲自乘车前往了紫薇城。

    半个时辰后,随着他出现在贞观殿外,刘继隆放下毛笔并走下金台,对刚刚起身的西门君遂吩咐道:“安排车舆,去九州池看看。”

    “奴婢领命……”

    “陛下。”曹茂走入殿内,刘继隆则是朝他走来,扶住想要作揖的他,目光在他身上扫视。

    四十八岁的曹茂,外貌早已不再年轻,刘继隆看着他老成的模样,不由想到了他今日在庙堂上为刘烈开口的场景。

    “走吧,随某去九州池散散步。”

    他以某自称,这让曹茂放松了些,绽放笑容道:“是!”

    西门君遂很快安排好了车舆,刘继隆邀请曹茂共乘,曹茂本想婉拒,但却被刘继隆强行拽上了车舆。

    车舆在宫城内的青石板路上缓缓行进,轮轴发出规律的轱辘声。

    西门君遂安排的这架车舆颇为宽敞,内里铺着锦缎棉花制成的软垫,坐上去十分舒服,但曹茂依旧坐得笔直,双手不安地交迭在膝上。

    “陛下,这于礼不合……”

    曹茂试图起身,刘继隆却瞥了眼:“若是敢起来,朕便将汝踹下去。”

    “额……”

    曹茂哑然,刚想说请陛下动脚,却不曾想刘继隆又道:“昔年在河西时,怎不见汝讲这些虚礼?”

    闻言,曹茂只能无奈笑了出来,随后又想到了自己入宫的事情,不由沉下声音道:

    “今日散朝后,该来的人都来了,除了班值的敬学士外,便只有罗隐未至,他托病不出,实在是辜负了陛……”

    “知道了。”刘继隆打断他的话,低垂眼帘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曹茂有些诧异于他的平静,却也不敢多问,只能正襟危坐,等待车舆停下。

    只是这时刘继隆转过头来,端详着他的面容:“听闻汝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如今好些没?”

    “劳陛下挂心,早已无碍了。”

    曹茂心头一暖,正要再说些什么,车舆却缓缓停下。

    帘幕被西门君遂掀开掀开,九州池的波光一下子涌入了车厢。

    虽是入夏午后,但九州池千亩碧波荡漾,九座小岛星罗棋布,其间长堤蜿蜒,连接各处亭台楼阁。

    白鹭掠过水面,留下圈圈涟漪,刘继隆深吸一口湿润的空气,目光掠过湖面,变得悠远:

    “说起来,朕离开河陇也有些年头了,若非此次京察,还不知道河陇情况如此复杂。”

    见刘继隆脸上浮现几分愧疚,曹茂立即躬身安慰道:

    “陛下放心,如今陇右、河西百姓安居乐业,近年来麦收甚好,粮价平稳。”

    “虽然确有勋贵不法害民,也有豪强兼并土地,但如今太子殿下在陇右京察,想来京察过后会变得更为太平的。”

    话音落下,曹茂等着刘继隆询问,但见刘继隆不开口,他便继续说道:“幸得陛下圣明,早年设下公田制度。”

    “那些豪强再是猖狂,也不敢动公田分毫,百姓生活虽然不如曾经富庶,但靠着公田,也能过得舒服。”

    面对曹茂如此乐观的想法,刘继隆却摇了摇头:“他们不是不敢动公田,而是畏惧朕罢了。”

    “若是朕不在了,汝觉得彼等敢不敢兼并公田?”

    “什么制度,什么律法,终究抵不过人心贪欲。”

    见刘继隆这么说,曹茂急忙道:“太子殿下英明神武,颇有陛下当年之风,日后若有人敢对公田下手,殿下必然……”

    不等他说完,刘继隆便摆手截住了他的话头,目光投向很远的地方:“还记得在山丹的时候吗?”

    “那时某带着山丹的弟兄与百姓垦荒、修渠,平日里防着回鹘,还得谋划如何收复凉州。”

    “日子虽然苦些,但始终齐心同力,故此事半功倍。”

    提起曾经,曹茂脸上也浮现笑意:“记得,那时想吃顿阉猪肉都得等一年。”

    “只是有陛下带着某等,那日子回忆起来倒也不觉得苦,反而觉得干劲满满。”

    说到此处,曹茂忽然郑重道:“于臣而言,只要能追随陛下,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刘继隆下意识看向曹茂,见他如此郑重,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响过后,他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若是众人都如汝这般想,这天下便不会有这么多贪官污吏了。”

    “他们坏了良心,忘记了曾经在吐蕃治下为奴时的苦痛。”

    “刘英谚与王思奉的事情,朕已经从赵英口中得知了。”

    “朕记得他们二人在河西时,也是作为吐蕃的牧奴被欺辱的,而今他们翻了身,但他们的子嗣却如当年的吐蕃人那般,欺辱起了河西的百姓。”

    “朕本来想给他们机会,但他们的做法,着实令失望……”

    曹茂心中一凛,从刘继隆转变自称开始,他便猜到了刘英谚和王思奉会倒霉。

    哪怕他瞧不起二人此时行为,但想到昔年一同征战的回忆,他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车舆内陷入死寂,半响后曹茂才开口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是您教臣的。”

    刘继隆沉吟片刻,没有立即回应,直到远处有飞鸟扑腾而起,他才缓缓开口,释怀中带着些许期待。

    “等天下真正太平了,汝陪朕回山丹看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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